夜深如墨,位于天都城外三十里處的一片紅楓林外,慢慢過來三騎。
他們在林子旁下了馬,將馬驅(qū)進隱蔽處,然后鉆入林子。
這地兒距離天豐大營不過十里,但是道路崎嶇折逥,四面有群山為障,極偏僻,極隱蔽;又有世居老獵戶傳說此處有猛鬼惡獸出沒,加之近些年果真有人陷足于此,被發(fā)現(xiàn)時無不折首斷肢,筋骨剝離,一應慘狀,難以盡述。因而,盡管此處一到秋季滿林紅楓颯颯,遠觀如同云霞蒸蔚,美不勝收,但是依然絕少有人跡出現(xiàn)。
云若一進入這個林子,便覺陰風惻惻,似有鬼影環(huán)伺欲撲。偶爾旁邊一株野藤倒垂,她也能將其看成一條吐信的毒蛇。鬧了幾回之后,阿青便被蕭月打發(fā)到前頭去探路。云若則強打起精神和蕭月并肩走著。
沒有溶夜在附近跟隨,云若頗有些不習慣。一個失去內(nèi)力的武者僅憑一些招式傍身,總歸會覺得不安全,即便有蕭月在旁,也僅是稍微降低她的不安全感。上回蕭月熱癥發(fā)作的模樣著實駭?shù)搅怂?,以至于她總是選擇性地忽略他原本是個高手的事實。阿青雖說功夫不錯,危險時刻肯定要先顧著他的主子,此刻又去了前頭,所以云若一邊走一邊張目四顧,頗有些緊張。
即便如此,云若還是不曾后悔將溶夜驅(qū)離身旁。她是個安全感極低的人,尤其是當一向倚重的人原來別有心思,忠誠度也不過如此,她便會警覺地將這種不確定性徹底排除出去。
“說來,你也并非過于自大,至少還曉得去萬方茶樓找我,之前對你的提醒也不算白費?!笔捲峦蝗徽f道,手中玩轉(zhuǎn)起一根草莖。
“自大?你怎如此想我?我是這種人么?”云若有些不快。
“不是嗎,若不是懷彰讓你來找我,你打算自己來這種地方了吧?如今知道害怕了?”
又來了,這人嘴恁的毒,云若頗有些生氣,可是他說的就是原本自己心中所想啊。不過她才不會承認,她也根本毋需承認,因為以眼下她這種境況,根本沒有能力獨闖斷腸門。
“自以為是?!痹迫艉翢o底氣地叱了一句,想到什么,突然嘲諷道:“那你呢?你幫申郎君找眉姬,就不怕他二人劫后重聚,比從前更為親密,而你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介入其中?還是,你另有圖謀,想趁機撈點好處?”
她不信他那么偉大,是人都有私心。
“嗯?”聽到她的話,蕭月似乎沒有反應過來,詫異地瞧了她一會兒,見她一臉得意又滿眼八卦的模樣,清黑的眼神閃爍了兩下,忽地呵呵笑了起來,聲音雖低卻顯得極為愉悅。
云若莫名其妙地瞧著他這副情緒外露的不尋常模樣,心想這人莫不是被揭了老底面上掛不住,故而借笑聲來掩飾尷尬?還是為了避免此事外泄,打算從此對她和顏悅色?
不管哪一樣,她是那么好愚弄操控的人嗎?
云若腹誹,冷不防蕭月朝她走過來幾步,接著整個人緩緩湊近,直到那雙殷紅水潤的唇停留在云若的額角上方。就在她感到渾身不自在,抬腳想要靠后的時候,清越而又低啞的聲音在頭上響起:“機會要靠自己爭取。說不定,這次我?guī)土?,申家郎君也會多少給我點好處,助我心想事成。你說呢?”
果然被自己說中了,這世上哪會有舍生救情敵的傻人。
蕭月爽快承認了,云若反而覺得他也不算容易,甚至同情起他的處境,畢竟從某種角度來說,自己也是被人放棄的那一個。此時的云若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傷情緒,兩個失意之人走在一處,一個已經(jīng)徹底放手,另一個還在盡力一搏,人生軌跡縱有許多不同之處,結(jié)局卻大致相同。
申顯不好南風,蕭月注定失望而歸。云若心中雪亮,但是表面上還是真誠地對他說著:“君子不器,成己達人。世子誠意拳拳,令人動容,但愿天隨人愿,心想事成?!彪m然更希望你不要去拆散申顯和眉姬。
“多謝阿若吉言,阿若知我甚深呢?!笔捲滦θ萆钌?,人卻依然挨著她。
云若隨便嗯了一聲,就當應了。
二人繼續(xù)往前走。
林中陰翳,夜間更是黑魆魆一片,偶有月光射入,也是慘白如同覆雪。夜風從樹林頂上刮過,四周都是枝葉來回撞擊的嘩嘩聲,覆蓋了許多細微的動靜。
阿青去了前頭,一直沒有回轉(zhuǎn)。
“你有沒有覺得不對勁?”云若突然問。
“你指什么?”
“這種野生林,四周也無獵戶人家,一向多飛禽走獸,可我們一路走來,并未看到半只野物,何以如此荒涼?”
話音剛落,一陣撲啦啦響,幾道灰影振翅遠去。云若定睛望去,認出是幾頭夜梟,也不知先前伏在這里多久,是不是被自己驚嚇而遠遁。
“有人來了?!笔捲碌吐暤馈?p> 云若只覺腰上一緊,人已隨他上了身旁一棵大樹。
枝丫濃密,將月光擋了個徹底。只是兩根枝棱組成的空間甚為狹小,無法并排容納二人。為了方便藏身,蕭月將云若放在腿上。
這……算什么姿勢?
云若立覺不妥,但側(cè)首一看,對方一臉“讓你得便宜了”的欠扁神態(tài),突然覺得也不是不可接受,反正自己最近吃胖了不少,他喜歡被壓腿那就壓著唄!
她神態(tài)自若地轉(zhuǎn)回頭,專心等待來人出現(xiàn)。至于蕭月臉上那慢慢升騰起來的兩朵紅云,目光飄忽閃爍個不停的扭捏神態(tài),被她徹底忽略個干凈。
果然不多久,遠遠走來一人。
武服輕甲,體魄高健,月光不時在他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方正的臉容依稀可辨,可不正是太皇太后的左膀右臂,統(tǒng)兵天豐大營的申家大郎君申初?
申初昂首闊步從樹底下走過,來到附近一塊大石前,縱身一躍,一屁股坐下。
過了一會兒,又遠遠過來三個人。
前頭二人衣衫破爛不堪,血漬遍布全身,走路踉踉蹌蹌。
他們身后跟著一個黑衣人,身形丑陋,容顏似鬼,手里拿著一根赤紅的長鞭,正一下一下地抽在前面二人身上。
云若也被這條紅鞭傷過,腕上的傷口早已痊愈,但是疤痕仍在。
竟然是銀燭和赤柱!
云若心中極感驚訝,因為據(jù)她從暗夜盟得到的消息,此二人離開斷腸門后徑直往南去了,云若猜想他們應該是去南疆尋找夜巫族確認銀燭的身份。也是為了避免讓銀燭以為自己在這件事情當中干預過多,她讓暗夜盟的人撤了對他們情況的跟進,所以直到現(xiàn)在,云若才發(fā)現(xiàn)他們遇到了麻煩。
斷腸門的巢穴極有可能就在附近,銀燭和赤柱又被人挾持著出現(xiàn)在這里,說明他們極有可能已經(jīng)陷入斷腸門爪牙之手。
“你認識他么?”云若側(cè)頭用眼神詢問,她指的是正在逞兇的人形鬼畜。
蕭月已然恢復了正常,他望著她的眼睛,慢慢將手放在她的背上。
作甚?
云若身子一僵,眸光轉(zhuǎn)冷。就在她打算稍稍挪開的時候,背上傳來一陣奇異的感覺。
“好了。”
蕭月手指比劃完,云若朝天翻了個白眼,明明會密語之術(shù),干嘛還在背上寫字這么麻煩,弄得她的背一陣酥一陣癢,要不是怕驚動下面的人,她都要忍不住出聲了。嗯,蕭月剛才寫的啥?好像是“離狷”二字吧。
這鬼樣的東西叫離狷?
蕭月繼續(xù)在她背上寫著:上回圍攻天鳴坊的人里,有他。
果然,銀燭和赤柱還是落到了斷腸門的手上。
云若眼神冷了冷,瞧著大喇喇坐在大石上的申初,心想:以往雖然知道太皇太后跟斷腸門有聯(lián)系,不過那也大多從情報中所得,如今卻是親眼瞧見了,也算不白走這一趟。只是她想知道的更多,眼下正是個好機會。
這三人走到申初那里,離狷手握蘸雪鞭不住地從后面抽打,二人支撐不住撲倒在地。
赤柱恨恨地吐出一口血沫,虛弱卻狂悖地笑道:“要殺便殺,想要我們將僵尸人的秘密告訴你,做夢!”
申初一個眼神下去,離狷又刷刷好幾鞭子。銀燭為了護住赤柱,故意擋在他身后,背上頓時又添了好幾道淋漓血痕,皮肉外翻,幾乎露出底下白骨。
如此痛楚,銀燭只是極低地悶哼了一聲,咬緊牙關(guān)。
原本是自己的隨身兵器,如今卻握到了旁人手中,還用來傷害最在乎的人,讓自己和銀燭成為砧上魚肉,任人宰割。赤柱目眥欲裂。
申初哈哈笑幾聲,冷硬道:“想好怎么說了么?嘴硬誰不會,可若是嘴硬讓意中人受苦,那就是蠢了!”
他跳下大石,走到赤柱面前,一把攥住對方的下巴,陰惻惻說道:“本座自小在軍營長大,是個粗人,比不得你們斷腸門治人手段精妙,但是弄廢弄殘個把人,還真難不倒本座。赤柱,你是個聰明人,想來也不愿意看到他再受苦了吧?倘若你不肯配合,本官不介意讓他嘗嘗軍中剔骨削肉之刑,死不了,活受罪!”
說完,申初從懷中掏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走到銀燭面前。刀尖從銀燭的頸側(cè)開始,一直往上,慢慢滑過他的面頰,留下一路血痕,最后停留在他的額上。
申初用匕首的尖鋒慢慢描繪著那簇火焰的輪廓:“多好的命火啊,誰看了不眼熱?要是將它剜下來養(yǎng)在天青秘瓷當中,不滅不寂,閑暇之時邀上一二好友一同賞玩,豈不妙哉!”
“你敢!”赤柱又驚又怒,掙扎著朝他撲去,卻被離狷用鞭子勒住脖頸,臉孔由青白瞬間漲得通紅。
“你看我敢不敢?”申初嘲笑般地說了一句,手下用力,一滴血珠立刻略過眉毛,沿著銀燭高挺的鼻梁骨滑落下來。
“我跟你拼了!”赤柱掙扎得愈加瘋狂,恨不得與申初同歸于盡,離狷一時制不住他,反而被他拖著往前了幾步。
赤柱朝申初撲去,剛近身,卻被對方輕輕松松踹翻在地。申初一腳踏上赤柱的臉,惡狠狠喝道:“說不說,你說不說?!不說就殺了他!”
“申將軍?!便y燭一邊咳嗽,一邊從地上爬起,聲音嘶?。骸皩④娤⑴?。其實關(guān)于僵尸人……”
“銀燭!”赤柱厲聲打斷他,“我們曾經(jīng)發(fā)過誓,不能將此事透露給他人,否則永世不得見光。你忘了么?!”
聽到這里,云若撇嘴,這算什么誓言,也值得如此甘心死守。她不知道,銀燭和赤柱常年與血腥黑暗為伍,他們對光明正大的日子的渴望,不是她一個在陽光下野慣的人能夠體會得到的。
“誓言雖重,可是你我命操人手,今時尚且挨不過去,哪里還能指望明日,永世之說恐怕更是妄想。既然如此,我也顧不得許多了。”銀燭顯然受了內(nèi)傷,他捂著胸口對申初說道,“申將軍,其實我們真的所知不多。您該知道我們門主疑心最重,如此重要的東西怎會隨便告訴旁人,就算他從小將我們養(yǎng)大,對我們也是能防則防。”
這話還算有些道理,此次若不是種在他二人體內(nèi)的蠱毒發(fā)作,單憑離狷和申初的功夫根本拿不下這二人。
“所以,若問僵尸人的事情,我可以將知道的寫下來,但是想來對將軍幫助無多,若是將軍想知道更多的信息,恐怕只有親自去問門主了”銀燭道。
“哦,那本官花了如此大力氣抓你二人,豈不是虧了?”申初似笑非笑。
若是斷腸門主肯將這等秘密告訴他,他還費盡心思控制離狷,借他的手將銀燭赤柱二人抓來做甚。
銀燭搖搖頭:“若我猜得沒錯,將軍抓我們,除了關(guān)于僵尸人的事,還有一點,將軍怕是以為我們是夏皇的人吧?”
云若聞言目光閃了閃,身子稍稍前傾。蕭月為防止她掉下去,不得已,再次伸手扶住她的腰。云若注意力過于集中在那邊,竟然不曾發(fā)覺。
“你倒是聰明!”申初玩味地摸摸鼻子,“先是叛離了斷腸門,斷了自身后路,而后前往南疆又半途折返,不留在都境反而取道隴右,若不是被我中途截住,你們恐怕已經(jīng)匿入邊鎮(zhèn),傍住云家軍了吧?如此迂回取舍,掩人耳目,難不成你想告訴本官,你們只想留在大夏學習如何做一個夏人?”
“如果我說是呢?”銀燭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