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腳醫(yī)生給三姐兒的胳膊打上石膏板,知道孟家窮,也沒收錢,更不愿留下來吃飯。
村里人誰不知道,孟家窮得都快揭不開鍋了,除了地瓜干還是地瓜干。
等赤腳醫(yī)生走后,老太太囑咐三姐兒好好躺著,這幾天就不用干活了。
進了里屋打開糧食缸蓋,缸里空空如也,用手掏了掏缸底,只在指甲縫里留了一點玉米面。
環(huán)顧四周,真找不到一點細糧了,三姐兒被自己打斷了胳膊,想給她做點好吃的補補身子,自己這個當娘的卻辦不到,頓時悲從中來,捂著嘴嗚嗚哭起來。
孟夏剛挑了一擔水進門,隱約聽到里屋傳來老娘的嗚咽聲,趕緊放下扁擔,掀開門簾趴在門框上:“娘,你怎么了?”
老太太慌亂的擦擦眼淚,深吸了口氣,回頭強笑道:“沒事,沒事,娘剛才眼睛里進了灰。三兒,是不是餓了?”
孟夏有些詫異,第一次見老太太如此和顏悅色對自己說話。
老太太摸摸老三的頭:“等著娘,今晚娘給你們做窩頭吃?!?p> 窩頭?孟夏很是懷疑,因為這兩天他經(jīng)常來里屋翻騰,家里根本沒有一粒苞米粒。上一次吃地瓜干玉米面粥,還是二哥走的那天早上。
老太太抄起一個葫蘆瓢,腳步匆匆地出了門,孟夏跟著來到院子門口,看老太太去的方向,好像是三大娘家。
肯定是去借糧食了!
老爺子楊蘭亭兄弟七個,他是老七。大大爺和二大爺都已經(jīng)去世了,三大爺家是孟家過得最好的,老太太去他家借糧食倒是正常。
不過孟夏曾聽老太太嘮叨過,說三大娘勢利眼,經(jīng)常對她冷嘲熱諷,說什么窮人要有窮人的活法,既然家里這么窮,還供那么多孩子讀書干啥?
老太太卻不信這個邪,一個快六十的寡婦,愣是咬著牙把四姐兒孟春實供到了大專,老四三孟春曉供到了大學,在三大娘面前揚眉吐氣了一番。
只是她期望最高的老二孟國慶,卻意外的落了榜,也沒再繼續(xù)考,先是在鎮(zhèn)上的初中當了幾年老師,然后去了鎮(zhèn)上的電影隊放電影,雖然一直干到電影隊的經(jīng)理,可90年代初電影業(yè)受到電視的沖擊,電影隊效益不好,孟國慶最后只能下崗回家務農(nóng)。
孟夏還記得,老太太在一百歲生日那天,喝了點酒,牽著孟國慶的手說:“娘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看到你風光的上大學!當時我就想,等你考上大學那天,我就穿上新衣服到你三大娘跟前炫耀,非臊得她沒臉沒皮的!”
兒孫們哄堂大笑,老太太和孟國慶卻沒笑,孟夏甚至看到老爸的眼角閃著淚光。
老太太沒有空手而歸,借了一葫蘆瓢苞米和面粉。
晚飯吃的是混合面做的窩窩頭。
所謂的混合面,是由地瓜干磨成粉,然后跟玉米面和小麥粉混合在一起。
這年頭很多人家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吃頓面粉包的餃子,面粉也不是什么白面,而是混了一些麥麩的黑面。
對大多數(shù)家庭來說,玉米面就能算是“細糧”了,平日里都舍不得吃,一般都是當作地瓜干的配料煮成地瓜粥。
混合面有個缺點,松散,本質(zhì)上是蛋白質(zhì)含量少,加了水后很難和在一起,一捏就碎,所以蒸出來的窩窩頭都是張開了大口,輕輕一咬就掉渣。
為了照顧三姐兒,晚飯是在炕上吃的。
老太太親自挑了個最大地窩頭放在三姐兒碗里,把三姐兒感動得眼眶都紅了,狠狠咬了一大口,一邊嚼著一邊流眼淚。
“娘,真好吃!”窩頭太干,三姐兒噎得直拍胸口,就著大陶碗喝了口水。
老太太有些心酸地看著三姐兒:“你喜歡吃,明天娘還給你做?!?p> 三姐兒問:“不是,娘,昨天你不是說家里沒苞米面了嗎?”
老太太咬了一小口窩頭,卻味同嚼蠟:“剛才去你三大娘家借了半瓢白面和半瓢苞米面,夠你吃兩天了?!?p> 三姐兒看著手里的窩頭,有些下不去口,知道老娘肯定又在三大娘家受氣了,哽咽道:“娘,俺不喜歡吃窩頭,俺喜歡吃地瓜干。”
老太太瞪眼斥道:“讓你吃你就吃,哪來那么多毛??!”
飯桌上的氣氛有些低沉,兄妹仨默默地啃著窩頭,三姐兒一邊啃一邊流淚,四姐兒本來吃的很高興,可看到三姐兒在哭,不知道怎么地,也開始哭。
孟夏艱難地嚼著窩頭,粗糲的地瓜面和苞米面劃得嗓子疼,可他的心卻更疼!
孟夏終于意識到,貧窮就像一道枷鎖,沉重地壓在整個孟家的身上。
不是老太太不喜歡自己和三姐兒,更不是老太太狠心,而是家里實在太窮了,窮得連尊嚴都要沒了!
聽著三姐兒和四姐兒的啜泣聲,孟夏緊緊咬著唇,拼命地將眼眶里的淚水憋回去。
還沒吃完飯,就聽到大嫂在大門外喊:”娘,娘。”
老太太一聽是老大家的,立馬爬起來,端著盛窩頭的大碗想要藏到廚房,但大嫂走得快,已經(jīng)進了門,這時候端出去肯定會被發(fā)現(xiàn)。
老太太沒法了,干脆掀開臟兮兮的被子,直接把大碗藏在被窩里。
“你來干啥?”老太太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娘,剛才聽季醫(yī)生說三姐兒胳膊摔著了,我這趕緊煮了幾個雞蛋給三姐兒補補?!贝笊┲雷约汗褘D再嫁,不討老太太喜歡,不過也不在意,將五個雞蛋放在桌上。
季醫(yī)生就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跟大哥家離著不遠,難怪大嫂這么快就得了消息。
老太太看在五個雞蛋的份上,臉色好看了許多:“哦,可不是,三姐兒幫我干活,被墻頭掉下來的磚頭砸了胳膊。老大怎么沒來?”
大嫂微微撇嘴,季醫(yī)生說是你用扁擔給敲折的。算了,知道你要面子,懶得揭穿你。
“他吃完飯就去牛棚鍘草料了,得忙個把鐘頭”。
大哥孟春平替生產(chǎn)隊養(yǎng)牛,開春了,正是用牛的關(guān)鍵時刻,所以自從料理完老爺子的喪事,他大部分時間都靠在牲口上。
大嫂又關(guān)心了三姐兒幾句,沒有多留便走了。
三姐兒吃著雞蛋和窩頭,還不忘央求老太太給三弟和四妹分一個吃。
只是老太太小氣得很,將剩下的四個雞蛋隨手裝進口袋,說是留著以后一天一個給她補身子。
孟夏難得沒有眼饞,他知道,在這個家里,屬三姐兒過得最差,不僅吃的少,而且干活多,雖然偶有怨言,但她從來不記仇,對弟弟妹妹更是沒得說。
今天下午換做自己是三姐兒,在扁擔的威脅下,肯定做不到守口如瓶。
自打來到這里,孟夏還憧憬著幫孟國慶考上大學,然后抱著這條大粗腿,從此過上吃香的喝辣的美好生活,也算圓了自己上輩子做個混吃等死富二代的夢。
可是,看著三姐兒吃個雞蛋就一臉滿足的模樣,孟夏已經(jīng)沒了“吃軟飯”的心思了。
他雖然有信心幫孟國慶躲過被冒名頂替的命運,但孟國慶上了大學后家里的條件就能立馬改善?還不是得繼續(xù)受窮?
靠天靠二哥不如靠自己,要好好活,不為別的,就為了這個家活出個人樣子!
直到這一刻,孟夏才真正忘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徹底的融入到這個貧窮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