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
院子里的花盆都換掉了,擺上了各色菊花,如今整個院子里都是菊花的清香,若水很高興,她最是喜歡菊花的。
翠蕉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每日里石剛各種山珍海味給她送去,她整個人都胖了一圈。我私下里還聽到廚房的下人抱怨一個月里她院里吃掉了一半的口糧開支。
俞琰來了兩回信,稱一切都好,但是也只談些日常之事,我告訴他翠蕉有孕的消息,他心里很高興,但也不忘安慰我。
入了秋天氣讓人舒服多了,我吃過早飯去蕭娘屋里坐坐。
看到她書桌上新成了一首詩,詩里有一句寫“池碧浮微漾,山紫攏重?zé)??!?p> 我拿著紙跟她說:“蕭娘,你看看這詩有何不妥?”
蕭娘接過去讀了一遍,說:“我知道了,這個紫字錯了,紫是上聲,這處要用平聲?!?p> 我點頭說:“你可還記得我說與你作詩的要緊處?”
“自然記得,格式不能錯的,立意也是要緊的。”她坐了下來,拿起筆想改。
“對了,你這兩句詩的格式應(yīng)該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不過若是實在有佳句,格式略錯也還不是大事,只是不完美罷了?!蔽易叩剿磉叄粗脑?。
“這我知道,只是我平常都是有了什么想寫就寫下來,有時候也沒管那么多?!彼畔鹿P,用一只手撐住臉。
“你看,杜甫的詩格律最是嚴謹,所以都說學(xué)詩要學(xué)杜甫的?!蔽夷闷鹚畔碌墓P,看著她的詩,思考改個什么字好。
“我近來讀完了《史記》,正在讀杜甫的詩,他倒是個奇人,自己溫飽都成了問題,滿心里還想著天下百姓,說什么‘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雖然這種想法是好的,但我要是溫飽不足,我就不會想到這些。”蕭娘轉(zhuǎn)過頭對我說,她那股牛乳香味撲面而來。
“說是這樣說,可正因如此,杜甫才偉大呀,你看從古到今哪個文人如此關(guān)心黎民百姓?但是孟子都說了‘水能覆舟,亦能載舟’,哪個跟百姓關(guān)系不好的帝王能坐得長久?”我拿著筆把她的“紫”改成了“紅”。
“姐姐還是知道的多些,我受教了。”蕭娘歪著頭看那個“紅”字。
“學(xué)孔孟之道的人,都是想要‘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但許多人無論窮、達都只想到自己,杜甫無權(quán)無財,卻是真心為民生疾苦而痛心啊。但憑這點,無數(shù)文人志士就比不上他。”我放下筆。
蕭娘拿起紙,又讀了一遍,說:“這個好,如今秋天了,山上確實都要變紅了?!?p> “我的家鄉(xiāng),到了秋天,是黃色的,那樣的黃,一大片,一大片,冬天的時候,還會結(jié)冰?!笔捘锓畔铝嗽?,看著窗外說。
我走過去,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跟她說:“蕭娘是不是又想故鄉(xiāng)了?”
蕭娘點頭說:“杜甫有句詩寫的真好,‘露從今夜白,夜是故鄉(xiāng)明’,我算是體會到了?!?p> “咱們?nèi)蘸罂傄厝サ穆铮业故遣幌牍枢l(xiāng),因為家沒了。”我笑了笑,也看向了窗外。
窗外是一叢芭蕉,葉片已經(jīng)開始泛黃。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蔽乙鞯溃鋈灰庾R到這詩不襯景,也就沉默了。
“這天下,多少人沒有家??!”蕭娘長長地嘆息著。
我看了她一眼,說:“古人思家時,會奏折柳曲,有詩云‘此夜曲中聞?wù)哿?,何人不起故園情’?!?p> “折柳曲?”蕭娘疑惑地問。
“蕭娘要不要學(xué)?”我突然有了個想法。
“姐姐會?”蕭娘拍著手說。
“會是會,我小時候也學(xué)過琴的,只是已經(jīng)許久沒有彈過了,怕是生疏了。”我笑著說。
“那沒事,我這個笛子就只會吹我父母教的那幾首呢,如今正好多學(xué)學(xué)?!笔捘锢∥业囊滦洹?p> 我便帶著她來了我的屋里,又讓若水翻出我的七弦琴。
若水把琴抱了出來,那琴許久未用,琴套上布滿灰塵。
若水邊拿邊說:“太太要不說有琴,我都不知道有琴,我跟了太太將近一年了,也不知道太太竟然會彈琴。”
我笑著說:“你不知道的事兒還多著呢。”
翠蕉喝著奶茶,好奇地看著琴。
若水和繡竹合著把琴抱到門邊,然后兩人緩緩扯下琴套,把琴拿了出來。
那琴是上好的梧桐木做的,上面雕刻著牡丹花,是我小的時候教琴的師傅送我的琴。
若水拿著手帕緩緩擦著琴,然后把琴又抱了過來。
我看著那把琴,那琴的左邊,掛著一只穗子,穗子上是梅花絡(luò)子,深紅色的,已經(jīng)有些舊了,下面一串流蘇。
我看到那穗子,心里仿佛被刀扎了一下。
那穗子是梨落當(dāng)年幫我打的,她那時剛跟我不久,這些事也不太會做,還正在跟人學(xué),我剛好有了把新琴,梨落就說她要給我打個穗子掛著。
于是她就拆了打,打了拆,每日里伺候我睡了,自己還熬半個時辰,終于打出了這個穗子。
確實不是很好看,她給我的時候有些難過,我為了安慰她,就掛到了琴上,沒想到一掛就掛到了現(xiàn)在。
后來梨落的手藝越來越好,她的女紅做的那樣好,比我好多了,她給我繡過那樣多的花,給我打過那樣多的穗子,但是那些東西,如今都沒有了。
但是這個穗子竟然保存了下來,可是這事兒,我能跟誰分享呢?
若水她們放好了琴,我走了過去,坐下來,摸著那條穗子。
去年還要晚些的時候,梨落就離開我了,說起來可真是,俞琰處理了她所有東西,包括那些她為我做的東西,她走后,府上就像沒了這個人一樣,可是啊,可是啊,這個穗子竟然留了下來,我與梨落如今的聯(lián)系,也就剩這個了。
我把穗子拿了下來,蕭娘問:“姐姐是要換掉嗎?這個掛了很久了吧,都舊了。”
我含著淚點點頭,把穗子放在了懷中。
蕭娘說:“姐姐你把它放懷里做什么?”
我說:“這是我一個故人的,如今就剩這個了,我得收著?!?p> 蕭娘看我神色凄然,不再問了。
我平復(fù)了一下心緒,跟蕭娘說:“我試試手,咱們就開始吧?!?p> 蕭娘拿出了笛子,點點頭。
于是我練了一會手,雖然有些生疏了,但是畢竟學(xué)過,所以一會兒就都記起來了。
我于是教著蕭娘,教了五回不到,蕭娘已經(jīng)可以嘗試著和聲了,吃過了午飯,蕭娘又在我這睡了一覺。
我們又練習(xí)了一個下午,終于能夠順暢地合奏了。
折柳曲十分哀怨,聽多了我們兩個都心中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