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海碗大小的小風(fēng)爐,幾塊霜碳在里面燒著,上面放著一個小銅鍋,溫?zé)岬乃幸粋€銀酒瓶。甜膩膩的酒香散發(fā)出來。
“來來來,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這可是我娘親自做的桂花酒,不烈,滑口。”許黛興高采烈,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酒瓶,酒味一濃就趕緊提起來,“這個天吃上兩杯熱酒,暖身又舒服。女兒家就該自己常常小酌幾杯。連我姑祖母也是個好酒的呢。”
許黛容貌尋常,但有一種活潑自然的氣度,極討人喜歡。學(xué)識又好,身份又高,卻不自傲。穆云舒搬進(jìn)公主府,許家兩姊妹倒是第一個下帖子——即便是給公主面子——也對穆云舒的社交幫助良多。
穆云舒塞了個團(tuán)子給她,“要吃就吃,別拿光烈皇后壓人。我只一杯就夠了,多的都是你的?!?p> 做成牡丹樣的攢花盤子團(tuán)團(tuán)放著澄沙團(tuán)子,荔枝膏,豆栗黃,山楂條等七八色點心,中間擺著小小兩碗穆云舒喜愛的酸魚羹,還冒著熱氣。和門前梅瓶中的臘梅香混在一起,令人胃口大開。許黛調(diào)皮的吐吐舌頭,“每次來你這,都覺得又豐盛了些,可見你是過得不錯的?!?p> 穆云舒笑笑,“公主自然是極溫柔大方的,我只擔(dān)心在這里住慣了,回家哪里這么遷就我去?”這三四個月她的生活水準(zhǔn)直線上升,寄住客——祈福者——頗受喜愛的小姑娘——大公子直呼“妹妹”,公主每日召喚說笑賞賜不斷口稱“云姐兒”……仆人的態(tài)度自然也是“茶敬茶敬香茶”般變化。連小玉而今也每日挨挨擠擠的上來,殷勤小心,試圖討好。
許黛是個小酒鬼,說話間已經(jīng)自顧自吃了一杯,見穆云舒沒吃酒,自己又給自己斟了一些,捧在手上慢慢舔?!澳蔷筒换厝チ藛h?!?p> 穆云舒慢慢吃著酸魚羹,“哪有在人家家里住一輩子的,此處雖好,非吾鄉(xiāng)?!?p> “吃你的酸魚羹也罷了,還開始掉酸文。上次安悠妹妹還問起你,公主又不是不許你出門——你也多走走。你本就來京城晚,再不多出門,沒準(zhǔn)出嫁了人都還沒認(rèn)完呢。”
這卻是委婉的提醒,穆云舒笑著應(yīng)了,“只是我,一來不好常常出門,二來,也不知該去那里。雖是你和元娘姐姐帶著,也不知多少人背著笑我呢。”
這幾個月走了三四次宴請,第一次就是光烈皇后母家,萬柳許氏姐妹的帖子,很明顯是給自己親表姑怡和公主面子,先開個頭。第二次是燕姍燕舞同時生辰,大請京城所有小姊妹。第三次是安慶伯兩個養(yǎng)女請客,鄒嬤嬤很不樂意她去“低檔”宴會,還是穆云舒堅持,怕人說她自以為是,狗眼看人低之類的。穆云舒本與蘇文亭交好,只是蘇文苑在哪里擺著,兩人也只能淡了。還好許家次女許黛和穆云舒年歲性子差不多,幾次下來,感情也不錯。
許黛拍拍肩膀道,“既然有公主府的名頭,何必把自己看低了。如你一般,點點滴滴比較起來,我又好到哪里去了?管他呢,能快活一日便快活一日,能受用一日,便受用一日。”搖搖頭,又吃了一杯,“爺爺是平國公,姑婆是光烈皇后,家里還有著長青萬柳的名頭,可又怎樣,你當(dāng)沒人偷笑我?爹煉丹修仙入了迷……”瘋瘋癲癲,迷迷糊糊,連世子的位置也坐不住了。
“當(dāng)家人是二叔,算下來,我和哥哥姐姐進(jìn)京,不是借住在二叔家里?我娘又是繼室,又是改嫁。上次祝家六娘那話——要不是你順著打過去,不知幾人嘲笑我呢?!?p> 兩個才十二三歲的女孩兒對望一眼,小小年紀(jì)卻有幾分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的感慨。
許黛轉(zhuǎn)移道話題道,“這個火爐是哪兒來的,瞧著挺野趣的?!?p> “這個,好像是禮人買的,哪兒買的我卻不知道?!蹦略剖嫠妓饕幌?。
許黛又自己倒了一杯。“禮人送了你好些東西吧?”
“就是我進(jìn)公主府時,殿下令他去買些女孩子的玩意,雜七雜八,兩大箱子。我生辰時他送了兩刀西山紙,還有一個極有趣的鸚哥色盤。不過,他哪里知道女孩子喜歡什么,還是請向家姐姐出馬,才買到合心的東西呢?!蹦略剖媪⒓雌睬澹蓜e讓向姐姐誤會
許黛笑笑,拉長聲音神神秘秘道,“我知道他是奉命,難怪有人說……畢竟先有蘇二娘鬧事在前,又有殿下親自接你進(jìn)公主府在后?!?p> 穆云舒趕緊比剛才更用力的撇清,“說什么呢,殿下不過瞧公主面罷了。蘇,二娘,美貌非凡,便是我一個女孩子瞧了,也覺得心動呢。我只期望在公主府好好祈福兩年,晚后出去,安安生生過一輩子,就好了?!?p> 許黛嘆口氣靠近些道,“這樣想最好。皇太孫的人品身份,也不辱沒誰??梢髂甘恰阌趾退Y(jié)了仇,別以為過幾年就算了,她可是算你頭上呢,要真到哪一步,主母收拾起人來誰都不好插手。你自己思量清楚,反正我是隱隱約約聽說過,兩家是交換了信物的。別瞧著金碧輝煌的,自己的日子好好過才是要緊?!?p> 歇了一歇,繼續(xù)道,“你想想,還不說到哪一步。晚后便是正兒八經(jīng)嫁人,嫁誰不在她管轄之內(nèi)?便是不理不睬讓人跪著也夠難受了,除非皇親國戚,她無理找茬也要考量考量的那種,才不怕挾持。”
看著竹林道:“外面都傳林家大郎如何脾氣詭異……”許黛將酒一飲而盡,撇撇嘴,“不是傳聞,我兩年前進(jìn)京險些被這個表哥氣哭。倒不是罵人打人,就是一言不發(fā)的讓人尷尬……人不壞,就是難相處。你偏能討他歡喜。他又是皇太孫最最要好的表哥。公主殿下又露過口風(fēng),她挑媳婦是不看出身的?!?p> 穆云舒耳朵發(fā)燙,嬉笑打鬧道;“果然,姑娘大了就開始關(guān)心別人親事了。說起來,前日逛街時遇到哪個——摔了一跤的哪個曹什么來著?傻頭傻腦的,走路都不看腳下,下次見了咱們一起笑他?”
許黛扭過頭去,滿面通紅,“……你這個專咬呂洞賓的,要不是怕你晚后吃苦,想來我多嘴了?!?p> 穆云舒收斂笑容拉著許黛搖:“我哪里不知道妹妹一片好心呢。只是,我也有難處——妹妹今日的話,我銘記在心,便是十年二十年,無論我在哪里,總歸記得,有個好妹妹,真心為我著想的,一片情誼?!?p> 許黛這才扭過頭來,兩人都算臉皮厚的,紅著臉東張西望一下,忙拿出別的東西一陣渾說,才掩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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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北正在暖塢,愣愣的瞧著房檐下一個空空如也的燕子巢。還記得那年下人要將燕子巢打掉——畢竟飛來飛去要是有臟東西掉下來就不好了,可自己不許,娘也就讓它留下來了。可是,被打了兩下的燕子巢,終究再也沒了燕子回來。
總覺得,非常像。
“……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好歹自己留心些,今日下著雪呢,還把大毛披風(fēng)脫了,你還記得小時候和毓哥兒打雪仗脫了衣裳,病了多久?你身子不比得他強(qiáng)壯……”怡和公主兀自絮絮叨叨,她不說話,母子就徹底冷場了。
林北原是最聽不得這些嘮叨,今日卻沒往日不耐,收回目光轉(zhuǎn)過頭道:“娘,我一件棉衣盡夠了。倒是娘,瞧著穿得少些,好歹拿件坎肩,背心要暖。”
怡和公主楞了楞,忙叫狄芃女拿件黃狐皮坎肩來。緊緊衣裳,“可不是,一說我就覺得背心有些冷呢,現(xiàn)在不冷了。和衣裳搭不搭?”
林北也看著母親——眼中露著些祈求,還有些不安,倒像是極大的事情等他決斷一般,小心翼翼的帶著幾分討好。
林北心中極大的酸楚冒出來,自己不過搭了兩句話……漸漸就低下頭去,“極搭配的,娘素來會配衣裳?!甭犞凸鲙缀跸膊蛔越暮煤?,眼中也模糊了,“這幾年,是,兒子不孝……”
怡和公主臉上的笑容終于繃不住了,眼淚滾滾而下,一雙手緊緊拉著坎肩,嗚嗚的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