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雪瞧著可真大啊?!绷魍鲁鲆活w籽,含含糊糊的,“對了,大姐,穆小姑娘呢?我還給她帶了些東西,昨日一看我就喜歡這孩子,乖巧可心的??上П回垢鐑憾?,不然帶回去陪我?!?p> “坐好,沒個規(guī)矩?!?p> “你是大姐么,又沒旁人?!绷鳚M不在乎。兩姊妹年紀差了二十多歲,怡和公主對幾個妹妹更多的是宛如長輩,寵得厲害。
“你呀,六猴兒的名頭好聽么?當(dāng)了娘還不摘下來。”怡和公主笑罵一句??粗们岸阎亩Y物,猶豫一下,“穆家小姑娘昨日著涼了,頭疼睡著呢。我都免了她請安,就不要叫她起來了。”
昨日覲見時還好好的,穿得也不單薄,出宮就跟著去了端本宮,又哪里去著涼?六公主原飛快的轉(zhuǎn)了一下眼珠,她是來跟“毓哥兒媳婦”套近乎的,可既然涉及別家陰私,也就不再問,笑道:“這幾日一時太陽一時雨雪的,就是要注意增減衣裳。前兩日見著十一弟,哦,封安王了,真是瘦的厲害,從秋日就病起。人啊,得什么都別得病。小姑娘家更是要注重,女人氣血不比男人,自己好好保養(yǎng)才是正經(jīng)?!?p> 怡和公主點點頭:“瞧著你面色不好,生寶兒吃了虧,自己就該加倍注意才是。你瞧你穿得,還是少了些。我有幾支極好的老參,還有些血燕,你拿去吧?!?p> “噗嗤?!绷鞴笮Γ斑@可賺到了。才從毓哥兒手上得了些,大姐又給,敢情我可以去開參鋪了。我進門時正遇著毓哥兒,要說毓哥兒也真長大了,人也柔和了?!?p> “你知道毓哥兒說了什么?他道啊,生孩子原來這般辛苦,一年多了還養(yǎng)不回來……前些日子我得了幾支極好的高麗紅參,這就派人送過去。姑姑泡茶也罷,燉湯也罷,自己好生滋養(yǎng)才是。若有事不要積郁在心。堂堂大輝公主。騎馬打球,聽?wèi)蛴潍C,只管自己開心才是。有事找六叔,或者找我也成,總不會讓自家人受委屈去?!?p> 六公主展顏一笑:“我倒被唬了一條,這話是大哥說,那是理所當(dāng)然。毓哥兒那么冷冷硬硬的,兩年不見居然這么好脾性了?!?p> “真是長大了,我們都老了?!绷鞲袊@道。
“猴兒,敢情是繞著彎罵我老?我比你大二十多歲那?!扁凸魃焓直阋摯?,六公主哈哈而笑,躲開過去。姊妹兩數(shù)年未見,也著實親熱,從未末直說笑游戲,直到戌初這才依依惜別。
怡和公主也有些疲乏了,長嘆一聲:“二弟四弟,九日還是十日就要出京了吧?六妹妹也不好多留,也不知下次見面是那年了,唉……準(zhǔn)備洗漱吧。”
見狄芃女彎著腰稍有猶豫,怡和公主冷笑道:“還等太子妃登門?什么時辰了,我也沒那個想頭。”
狄芃女上前,輕輕摘下金簪,打散發(fā)髻,輕柔的梳理,按摩。每到此刻,下人都在門外候著,也是公主難得輕松的時候。怡和公主舒服的半躺著,突然長長的嘆口氣:“可惜了。”
狄芃女不敢接嘴,過了半響,也只得道:“皇太孫殿下瞧著是極熱心的?!?p> 怡和公主呸了一聲,道:“可惜我那孽障不開竅,這些日子,我瞧小姑娘是個好的。也不自暴自棄,也不得意猖狂。那年趙婕妤掌摑宮人,陛下還訓(xùn)斥其不慈。穆姑娘還不是奴婢!是給我祈福的客卿,是得了太子和陛下賞賜的人兒。饒是這么著,還不是要打就打,要罵就罵,滾湯滾水說潑就潑。小弟再這么寵下去,可真要出禍?zhǔn)铝?。偏生,他也是要做祖父的人了,我也不好說什么。也不是一個肚皮里出來的,隔了一層也是應(yīng)當(dāng)?!?p> 這話都說出來,可見是真氣了。狄芃女手一抖,趕緊收緊心思,認真按摩。
太子妃做事素來不經(jīng)大腦,偏有太子百般嬌寵。傷了大臣女眷,傷了公主面子,不過輕飄飄一句訓(xùn)斥過了。又說太子妃親自登門,已經(jīng)晚上也沒見人影。還寫信請公主這幾日不要帶小姑娘見客,遮掩一二。
狄芃女見公主眉頭緊鎖,心底也是有氣。太子妃不成話,而今連太子也糊涂了。飛快看了一眼花半里——瞧著皇太孫對小姑娘十分上心,也不過如此??上滦」媚镎媸敲缓茫獩]皇太孫瞧上,由公主選個女婿,那才舒服自在。進宮雖好,可若有個潑你滾水的婆母——而今還有太子訓(xùn)斥幾句,晚后若是太子沒了,太孫更管不了。為了蘇文苑,太子妃定然是鐵了心要整死小姑娘??蓱z花骨朵兒般的,眼瞧著只怕開都來不及開就要沒了。
穆云舒還在練字,寫完一篇字,放到一邊,又拿起一張紙。
“姑娘也,該洗漱了。你今日寫了這么多,再下去,仔細手疼。”孫嬤嬤知道姑娘不高興,也不敢十分勸。
穆云舒甩甩手腕,真有點酸軟了。便放下:“許黛妹妹送來的紙真是好用,許家自家紙坊做的呢,外面都是有價無市。給我用真是浪費啊……不過我怎么還挺高興的?!蓖嶂^想了想:“看,這就是權(quán)勢吧,不仗著太孫,我便是拿著錢都買不到。把水端上來吧,用冷水,不冰就行?!?p> 鄒嬤嬤也小心的靠過來,幫穆云舒抻抻手,問道:“姑娘想是有些郁悶?”
穆云舒淘氣的笑笑道:“可不,為了候著太子妃,我準(zhǔn)備了好些甜話,哪知一句都沒用上?!?p> 鄒嬤嬤吸了口氣:“皇太孫殿下,是極看重姑娘的。讓姑娘……也是,怕姑娘……”
“怕我又被打吧。什么大事,值得嬤嬤這么小心翼翼的?!蹦略剖鏀[擺手,“嬤嬤覺得,這世界上什么事最難?”
鄒嬤嬤一愣。
“吃飯。沒地位,死不了。不識字,死不了。便是沒衣服穿,也不見得就死了?!蹦略剖嫠坪跤X得很有趣,吃吃而笑,“但誰也不敢說不吃飯對吧?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你想在穆家,我是喜歡被奶奶罵,才今日被訓(xùn)了明日又去?嬤嬤做工,媳婦討好婆母,不都為了這個?也是我自討苦吃。陛下,太子都沒發(fā)話,太妃子發(fā)話了,還應(yīng)了給我封號,我卻一時頭熱打馬虎眼,人家不氣才怪。不知好歹咯?!?p> “再說殿下晚后,不知多少美人兒……我有分位,有俸祿,尊敬蘇,姐姐,友愛姐妹。這樣才能過得和睦。只要我不再出頭,太子妃殿下也罷,蘇二娘也罷,也犯不著和我計較。晚后吃著朝廷俸祿,早上請個安,下午便吃吃零嘴,做做花箋,看看書,日子不知多好?!?p> 鄒嬤嬤隱隱覺得不妙,勸道:“女人到底要把心思放正,姑娘可不能懈怠了?!?p> “不會懈怠,嬤嬤教的我都記心里呢。做人要識時務(wù),我一定做到?!蹦略剖胬淅涞?,“太子妃……便是奶奶也不至于要我命,她會的。”柯妃那一瞬間是真的打算弄死她或者弄殘她,她看得分明。宛如一個孩子扯斷蜻蜓尾巴一樣,又自然,又冷酷,又毫不掩飾。
鄒嬤嬤頭痛欲裂,宮中再怎么吧,技巧精密,不留后患。絕對沒有弄死對手自己殉葬的道理。原想著姑娘慢慢磨,討好太子妃。今日一看,人家就手段粗暴,可你能怎么樣?從這個角度來說,太子妃還真是聰明,她便真毀了姑娘,太子心軟,又寵她,又有三個兒子,面子里子,都不會對她太嚴厲?;侍珜O,便是賭氣一陣,到底那是親娘,能做什么?再來個美人日夜枕邊風(fēng)吹著,一年半載也就算了。自己便是有千種技巧,也抵不過萬斤蠻力。
一時絞盡腦汁,只覺得自己在宮中幾十年都白過了。
穆云舒反而安慰鄒嬤嬤道:“瞧著倒是嬤嬤傷心了,多大點兒事。跟當(dāng)初爹……死也要抬我去,差的了多少?好歹沒親爹親媽做出來傷人。好歹人家還給俸祿呢?!蓖蝗桓吲d起來,“一年少說幾百兩,不虧?!?p> 鄒嬤嬤低頭不語。她教穆云舒也一年多了,姑娘素來是個心寬的,也再怎么也有限度。
瞧著她笑意盈盈,渾然不放心上的模樣……
鄒嬤嬤也不知該勸還是不該勸——到底,太子妃才是最大,姑娘要真能討好太子妃,和蘇文苑和睦相處,也是好事。男人的寵愛到底不長久,名分,婆母,兒子,才是最最重要的。姑娘不妒不惱,又還能撒嬌,殷勤,倒只怕能走得好些。
鄒嬤嬤猶豫再三,對這個自己也有兩分感情的姑娘,終于選擇了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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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本宮。
“你沒去公主府?”陸安泰瞪大眼睛。
柯妃殷勤的親自端上參湯,調(diào)羹輕輕碰撞,發(fā)出悅耳的聲音,看著潔白的玉碗輕聲道:“早上出了宮門,就往大姐姐處去。只是半路遇著雪娘的侍女……蘇家竟然要雪娘去家廟,我也是沒法子。改日我再去大姐姐哪里吧。”她原就不想去怡和公主處,半路得了柯夫人的信息,立即就調(diào)轉(zhuǎn)隊伍往蘇家去了,還特特多留一陣,既給柯夫人撐腰,也躲開了去公主府的時間。宮眷出宮不易,沒得一天兩天往外跑的道理,過段時間,就好了。柯妃也有自己的小算盤。
陸安泰沉下臉,也不接參湯,一雙眼睛只盯著柯妃,看得她老大不自在。
“我原是去大姐姐處的……要不是蘇家送雪娘去家廟,便是禁足,訓(xùn)斥……我也不會。雪娘是我嫡親妹妹呀,嫁入柯家十多年,生兒育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十多年不許掌家,雪娘心里不委屈么?自殿下摔傷,蘇奉就漸漸冷著雪娘了,一味抬舉邵姨娘。而今是一語不合就禁足,昨日居然還要鬧到家廟去。這大過年的,什么事過不得?!?p> 陸安泰道:“昨日你砸穆姑娘的時候,怎么不大過年的,什么事過不得?”
柯妃低聲下氣的,有點羞愧:“是我冒失了?!?p> “那是得了陛下和我賞賜的姑娘,是毓哥兒未過門的妻子!還是姐姐養(yǎng)著的女孩。你,這是連大姐姐,我,陛下,統(tǒng)統(tǒng)掃面子,???丹娘,年輕時,你做事急躁,還說年紀小。而今自己都快做婆婆了,還不經(jīng)大腦——也是我這么多年對你寵愛太過,什么事都順著你,才養(yǎng)得這個脾氣?!?p> 柯妃心頭一跳,當(dāng)年蘇奉對柯夫人,也是先感嘆自己“寵過頭”了,慢慢淡下去的。不明白,她和柯夫人和早年一樣溫柔小意,嬌嗔柔弱,但男人卻漸漸不和往年一般了。果然喜新厭舊,再好的男人也經(jīng)不得時光。
“蘇府之事,從此你不許再參言一句!別說話。她柯雪這么多年,不侍奉婆母,不體恤家人,撒潑善妒。原先好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給老人請個安,而今居然老人病者,她直接跑端本宮打葉子牌!送去家廟千該萬該。丹娘,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沒得都按你的心思轉(zhuǎn)的道理。”
柯妃天真柔順的臉微微傾斜,燭光下擺著最美的角度,可憐的望著丈夫。陸安泰一口氣從頭頂泄到腳后跟,聲音漸漸就低下來,幾乎是懇求了:“丹娘,你就好好的,做你的太子妃,吃吃喝喝,旁事不管,不好么?”
柯妃心頭大急,柯夫人若不是為了蘇文苑,又何必來東宮。一想到蘇文苑,更是心痛不已??录覠o人,兒子不親,原就指望著蘇文苑抬舉柯家,拉攏兒子,哪知冒出個姓穆的,自己也是氣暈了頭。
昨日可惜了,又沒留下疤痕,自己還落得不是??洛桓以俸完懓蔡﹦e著,順著答應(yīng)了。世人都道柯家人笨,也就是念書才藝上低一頭,可別的,自家也不是蠢的。萬事總要考慮晚后,心頭要有成算。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
柯妃終于沒去公主府——東宮畢竟也在紫禁城內(nèi),大輝宮眷管理不是歷朝歷代最嚴的,但也不是最松范的。沒得初二出門初三初四繼續(xù)的道理??洛薜脜柡?,再三認錯,下次見了姐姐一定賠禮道歉。
陸安泰終于又心軟了。
陸毓也是。
如果某人蠻不講理摔盆子拍桌子罵人打人,你會很煩,生氣,惱怒。如果知道這個人身患重病,只有幾個月甚至幾天的命了,你一定氣不起來,還會體諒、理解、可憐……柯妃,也就是一兩年光景甚至是十個月后,就要到承平冬宮,遠離京城,寂寥一世了。陸安泰,陸毓,對柯妃都微妙的,遷就。
但是……除了他倆,別人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