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陳柳（上）

　　公元前407年，齊魯邊境王陳鄉(xiāng)。

　　深夜，寂靜幽暗，陰冷的秋風(fēng)怒號著，樹木發(fā)出痛苦的沙沙聲。此時陳乙里的東北角卻閃爍著一絲微弱的亮光，似乎隨時都會被黑暗吞噬。

　　瘦弱的小童趴在案邊，雙目緊閉，身子不住地發(fā)抖。忽的，他瞪大雙眼，猛然坐直，大口大口喘氣。

　　又是這個可怕的夢，五年來他總是不停重復(fù)著這個夢：一個臉色慘白的婦人，倒在血泊里，鮮血慢慢向四周蔓延。他神色復(fù)雜地看著這一幕，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似乎夾雜著依戀、悲傷、失落，還有一絲怨懟。下一幕，一支飛箭快速射來，他拼命躲避，然而依然無法改變最終結(jié)果。在箭尖進(jìn)入身體的瞬間，他醒了過來。

　　“平兒，是柳兒回來了嗎？”婦女焦急的喊聲把陳平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

　　陳平使勁兒揉著心口，踱步來到門邊，凝目向外望去：“阿娘，還沒有?！?p>　　嘆息聲從身后傳來，陳平轉(zhuǎn)過頭，看到阿爹滿臉疲憊卻仍強(qiáng)撐著坐著，阿娘無力地癱在幾上。

　　陳阿爹快三十才喜得一女，視若珍寶。而陳柳從小乖巧、懂事，時常幫著阿娘做些簡單活計。

　　五年前，陳阿爹無意中撿回一個重傷的小童。在鄉(xiāng)里陳神醫(yī)悉心醫(yī)治下，小童雖僥幸活了下來，卻徹底忘了過去。陳阿爹禁不住陳柳的央求，便收養(yǎng)了他，取名陳平，也算彌補(bǔ)了無子的遺憾。陳乙里的人很快便接納了這個清秀的孩子，陳平白日過得自在、快活，夜里卻總被那個令人厭煩的噩夢折磨。

　　陳柳剛年滿十四，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更兼擅長織布。十里八鄉(xiāng)說親的人都快踏破了門檻，最終陳阿爹阿娘選了隔壁王丁里王木匠的兒子王柱，兩家擇了開春后的好日子二月十八成親。

　　親事定好之后，陳柳便成天在家繡嫁衣。今個兒一早，陳柳跟著陳二姑幾人一起進(jìn)城采買。黃昏時分，陳二姑慌慌張張跑來說陳柳人不見了，之前幾人約定好申時在西城門碰頭，可過了一個時辰也不見陳柳，幾人尋了半個時辰后決定先回來報信。陳阿爹當(dāng)即找到陳乙里正，二人帶著七八個漢子城里城外細(xì)細(xì)搜尋，一直找到三更卻還是一無所獲。夜色已深，眾人承諾明日再繼續(xù)尋找，陳阿爹只得同意?？粗x去的背影，陳阿爹想出聲喊住他們，他的喉結(jié)蠕動了一下，卻被什么堵在了那里。陳阿爹獨(dú)自在冷風(fēng)中繼續(xù)找了半個時辰，才無力地返回家中。

　　突然，屋外隱約傳來細(xì)微的摩擦聲，陳平耳朵一動，顧不上穿鞋，跑了出去。他見到了心心念念的阿姊，只是，此刻的陳柳頭發(fā)凌亂，臉上紅腫一片，嘴角還掛著血絲，衣服破破爛爛地掛在身上。她雙手緊緊環(huán)抱著自己，兩眼目光呆滯，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陳平鼻子發(fā)酸，沖上前，伸手想扶住面前受傷的少女。指尖剛觸碰到胳膊，陳柳像受驚的小貓，慌張地往一旁閃躲。

　　憤怒過后，陳平感到深深的無助：“阿姊，是我啊，阿姊?！?。

　　堂里的兩人聽到動靜，急忙奔了出來。陳阿娘心疼地抱著陳柳，捶著胸口哀慟不已。陳阿爹怒目切齒，揮起一拳重重地打在墻上，雙肩微微聳動。

　　陳柳在阿娘懷里慢慢安靜下來。

　　……

　　天漸漸亮了，旭日的光輝灑滿各個角落，卻無法驅(qū)散所有陰霾。

　　陳阿娘滿眼血絲，神情疲憊，輕哼著小曲兒，緩緩拍著少女。陳柳散著頭發(fā)，閉著雙眼，縮成一團(tuán)躺在床上。

　　聽著女兒均勻的呼吸聲，陳阿娘痛惜地?fù)崦畠洪L長的頭發(fā)，小心掖了掖被子，捂著嘴走了出去。

　　聽到門關(guān)上的聲音，一滴滴眼淚順著陳柳的眼角滑落。

　　……

　　陳阿娘來到堂屋，便看到陳阿爹和陳平二人一臉焦急地望過來。她顫顫巍巍的走到陳阿爹身邊，情緒陡然失控，“嗚嗚”大哭起來。

　　陳阿爹看著自家女人，眼眶不禁有些濕潤。當(dāng)年，鄉(xiāng)里人嚼舌根說她是不會下蛋的母雞，生了女兒后，又在背后嘲笑她生不出兒子。她知道后從未在他面前表露，只偷偷抹淚。

　　陳阿娘哭了一會，心情稍微平復(fù)，正要張口說話，卻被打斷了。

　　“去外面。”陳阿爹壓低聲音說道。

　　三人來到前院。

　　陳阿娘深吸一口氣，聲音顫抖的說道：“柳兒她……她……被王甲里正的兒子糟蹋了?！?p>　　雖然心里已有所猜測，可真的被證實后，陳阿爹的身影不由晃了晃，憤怒、痛惜、茫然一股腦兒向他襲來，似乎快要將他打倒，他不屈地沖著天空低吼。發(fā)泄一番后，他痛苦地做了決斷。

　　“柳兒的婚事，退了吧。待會我們?nèi)ネ跫桌镎摇！标惏⒌聊似?，“把柳兒的親事定了?！?p>　　“定親，和誰？”話一出口，陳阿娘頓時明白過來，抱著一絲絲幻想地問道，“那個畜生？”

　　陳阿爹無奈地點了點頭。

　　“不！我不會把柳兒嫁給那個畜生?！标惏⒛锱瓪怛v騰地沖了過去，雨點般的拳頭落在陳阿爹身上，“你好狠的心??！你這是把柳兒生生往火坑里推啊！”

　　“我恨不得殺了他，可是殺了他，柳兒就能和從前一樣嗎？聽說王甲里正素來公正、有禮，想來以后不會虧了柳兒?！?p>　　陳阿娘神情有些復(fù)雜，她知道陳阿爹的話沒有錯，如今的局面，柳兒怕也只能是嫁過去了。

　　“我絕不允許有人再傷害柳兒?！标惏⒌抗鈭远?，好像說給陳阿娘聽，更像是一種誓言。

　　陳平在院子一角默默地看著，他插不上話，也不知能說些什么。讓那個侵犯阿姊的畜生償命嗎？那阿姊今后要怎么活？他用力甩了甩亂糟糟的頭，余光中有影子一閃而過，他狐疑地轉(zhuǎn)過頭卻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吃過早飯，陳阿爹阿娘又仔細(xì)商量了許久，最后打定主意：這件事兒只能爛在肚子里，對外則說陳柳昨日回家途中碰到鬼打墻，慌亂中扭傷了腳，這才晚了。至于退親，則等過一陣兒再去。

　　兩人商量妥當(dāng)，去瞧了瞧熟睡中的陳柳，又囑咐了陳平幾句，這才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