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jié)h不明白程晨為什么突然不再矜持,親自送上門,把自己給了他。那天,阿斯?jié)h大汗淋漓地沖進衛(wèi)生間,仿佛是遭人強暴,使他如此狼狽不堪。等他換上衣服,程晨已經站在他家陽臺上,雙手捂著滾燙的臉,淚光閃閃,強裝鎮(zhèn)定地看縮成圓球的黑腦袋麻雀在樹枝上瑟瑟發(fā)抖。
阿斯?jié)h輕輕走來,幾乎用整個上身裹住她,喃喃地說道:我媽不讓我欺負女孩兒,除非我想娶她!
程晨眨巴著眼睛說:沒聽見,再說一遍......
他沒原路返回,而是深情地在她的耳邊吳儂軟語:我愛你......
程晨突然哭了,簡直泣不成聲。她不是那么浪漫的一個人,再說他也不是第一次說這句三字箴言,第一次吻她時也說過。她哭是因為我她怕辜負了他,蒙古人特有的那種待人接物的真心與單純。
程晨人在阿斯?jié)h身邊,心卻在她爸那里。她覺得她爸很快會打電話來。他會且該第一時間安慰她:原諒你媽的不講道理,這不是封建社會,父母之命可以不受,媒妁之言可以不從,自己的婚姻爸跟你媽不插手,只要是你自己看中的,我們都接受......
她每天坐在電腦桌旁,心不在焉地扒拉幾下電腦,回憶著她爸媽的這些年:從某種程度上講,媽的咄咄逼人是爸的貧窮和仁慈給慣成的,相對應的,媽后來的逆來順受也是爸的日系益發(fā)達給震懾的。
大概在她程晨七八歲間,有一次,她在家里炕沿邊摸呼嚕呼嚕睡覺的貓,忽然聽見院子里她媽忿忿地呵斥她爸“我圪蹴下都比你尿得高”!程晨轉身跑出去,揪著她媽的衣襟問,“是嗎?媽媽你已經試過了嗎?你幫我尿,我也要......”程母氣急敗壞,甩開這個王八羔,惡狠狠抓起墻邊一把鋤頭,丟上右肩膀,走了。
他們前腳一走,程晨后腳便學起鄰居小男孩兒們,學他們把褲子退到膝蓋窩,一開始很順利,也是那樣彎彎的一股,收尾時就不由她了,絲絲順大腿下來,流了一褲子,第一次以半失敗告終。但這個倔強的女孩兒沒有放棄,她覺得肯定有辦法尿得很高。第二天,等他們再一下地,她就開始伏在甕沿上,舀起半瓢水,仰頭一口氣喝下去,再舀半瓢水,再喝下去,直到想吐才丟回空瓢,肚子鼓成西瓜一樣。小小失敗就要放棄,爸爸可不是這么做的,媽媽罵了那么多次,拷問了自己那么多次“我要你能做甚了?連個主都做不了”,晚上回來,爸爸依然給媽媽打洗腳水。終于,在屢戰(zhàn)屢敗,再敗再戰(zhàn)之后她發(fā)現(xiàn),喝了水也不能即刻就尿,要等快憋不住了再尿,尿得就比鄰居小男孩兒都高,沒過多久,她就能隨心所欲地射在墻上,射在樹蔭下正撇著膀子閉目養(yǎng)神的雞身上,她甚至替眾母雞報了仇,攆著降服了桀驁不馴總凌駕于母雞之上的大公雞,把它澆成了落湯雞。直到后來她爸到處借錢碰壁,最后還是她二姨借了之后,她才恍然明白,媽之所以尿得高,是因為娘家人給了臺階。
程晨總寄希望于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程父身上,所以她不停地替她爸做著換位思考,她想她爸會這么教訓她媽:這就對了,上個高度換個角度看問題。這就好比說你,如果我平視過去,你長得還湊合,可我要低你一截看你,那我看到的,就是兩只黑魆魆的鼻窟窿,也丑得夠嗆,她媽哈哈大笑著,也就同意了她爸的意見。
程晨微微揚起了嘴角,在靜寂無人的房間里,她想起她爸打趣她媽,那樣子是可愛孰不可愛!
可一等便是一天,一天對于通訊如此發(fā)達的今天的人們來說,那是有多么漫長啊,希望該有多么渺茫啊。程晨又想起,他爸給她大姑家大哥說過,求人辦事,打一個電話就行,如果不回話,要不不想辦,要不辦不了,不要打第二個電話,自討無趣。
有些話在自己平心靜氣萬事如意的時候聽來沒什么,但唯讓你有醍醐灌頂?shù)尼θ恍盐?,就是你終于處在說話人的境況里。所以到那一刻,她才覺得她爸那話說的豈無道理。
為了避免自討無趣起見,她依然是等,等著為好??捎洲D念一想,這種概率很小,她了解她爸,在她爸的眼里沒有壞人,凡事他都覺得“能理解”,所以還是要等著,等他笑嘻嘻打電話給她,她要她爸親口跟她說,“只要是你喜歡的,爸爸都接受......什么時候領回來讓爸爸見見......爸顧不上回去,要不你們來煤礦?……”
等待真是耗費精力的事,阿斯汗加班,程晨便想著各種方法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給自己畫上希特勒的胡子,再畫上胡適先生的眼鏡,跟阿斯?jié)h聊QQ,然后跟他說想他了,讓他打開攝像頭,他先出現(xiàn)在屏幕上,問她:“人呢?”她“哧溜”抬頭,一本正經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阿斯?jié)h先是一愣,隨后笑得直不起腰來;程晨告訴阿斯?jié)h說,她給他制作了護眼罩,電腦盯久了戴著小憩小憩,問他要不要看看,他驚喜地打開攝像頭,疑惑地低聲喊到“人呢?”他吃過一虧,這次特別小心謹慎。她給自己的眼睛戴上胸罩,緩緩移動,幾次大聲問他:“看見了嗎?”她聽見他的椅子“哐當”倒在地上,想必他起得太猛,邊笑邊小聲喊:“程晨,你趕緊拿走那玩意兒!”等她取下胸罩時,攝像頭那邊一片黑,原來他抻胳膊擋在前面;她穿上阿斯?jié)h的衣服,頭發(fā)高高扎起,對著背景墻走貓步;有一天,他發(fā)信息問女朋友:親愛的在干什么呢?她回復:給你縫秋褲!他弗曉她意,一連串發(fā)了三個問號,她再淡定地回復他:秋褲小腹部位開了個洞,我給縫上了……
最讓程晨忍俊不禁的是,阿斯?jié)h讓她抽空去檢車,于是發(fā)信息給她:
“抽空把車送4s店?!?p> “好的,沒空。”程晨回復。
“所以才叫你抽?!卑⑺?jié)h回復。
“好的,我一會兒抽?!背坛炕貜汀?p> “抽的時候注意力度,今天風大。抽飛了我心疼!”
......
思緒如飄蓬斷梗,在嘻嘻哈哈過后的百無聊賴里飄蕩著:她愿意過步履公交的日子,她愿意要物窮于欲的日子,與他人無關??杉幢惆滞猓瑡屵@關怎么過?真的如她所想,她媽就和顏悅色接受阿斯?jié)h了嗎?漸漸地,她的心幻化出一個透明窟窿,無論干了什么說了什么,都無法將之填補起來。
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程晨毫無準備地拿出一張十萬的儲蓄卡,遞給阿斯?jié)h,他一愣,問她干什么?她在慌亂中收起卡,說自己拿錯了。
爸不就是白手起家嗎?他的一筆嫁妝不就夠阿斯?jié)h一輛車了嗎?他只有她程晨一個女兒,他的財產不由她來繼承嗎?為什么非要阿斯?jié)h也一樣擁有很多呢?在阿斯?jié)h的管理經營下讓財產翻倍不也一樣好嗎?再說阿斯?jié)h也不白吃白拿,他們只有她程晨一個孩子,阿斯?jié)h必定要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不是?
有好幾次,程晨都以為她爸很忙,白天顧不上打電話,所以在自己不小心睡著時會猛然坐起,翻看手機。她總覺得好多個時刻都是父親該來電話的時刻:百合香氣拱滿一室的時候,月亮躲在樓房一角的時候,吃過一頓美味的鯽魚湯的時候,看過一位踽踽獨行的老人的時候,可事實上是,這些或溫暖或失落的時刻,都成為她記憶中的一個小小的點,很輕,但只要想起這件事,那些小小的點就隨之而來,隨之而來的,還有當時那種難以言說的心情。
或者,如果爸聽到阿斯?jié)h的情況時,他該同情阿斯?jié)h,應該說,是阿斯?jié)h這類人。如果一個物質過度匱乏的人變得富有,那么他會走兩個極端,要不病態(tài)的驕傲,要不病態(tài)的同情,其實兩種情況都出自一顆敏感的心:那個驕傲的他,刻意將自己與卑賤隔離,享受自我抬舉的快感,驕傲便是他的保護傘,而那個貧窮的他,刻意將自己與卑賤一起,是貪戀被人抬舉的快感,稱贊便是他的墓志銘。所以,也只是同情。
經過兩天的思想斗爭,程晨終于下決心撥通了她爸的電話。程父貌似很開心,一聲輕飄飄的“閨女”就說明了一切。她噓寒問暖,問他過年要不要先去七大姑八大姨家走一圈,她爸說他都安排完了,想去玩也可以,她問他要不要陪著他買衣服之類,他說衣服都買了。
既然沒有需要我的地方,我這個電話就算打完了吧,電話這頭的程晨絕望地想?!皩?,對,我都安排了,張?zhí)庨L昨天跟我吃過飯,范局長那我也去了,你都嫑管,嗯......國家越來越重視安全,今年實行礦長下井帶班制度,過年估計回不去,嗯,嗯。行,那掛了吧?”她沒有說行,支吾著沒掛斷,程父聽出女兒有事,趕緊問,“咋了?閨女??。俊薄皼]事,爸爸,過年不回來不行,家里就我跟我媽......”
程晨還是沒能說出口,電話就已經變成了“嘟嘟”地忙音。
程晨看錯了媽,她根本沒有跟爸提及阿斯?jié)h。
好事成雙。
第二天早晨,程晨還在被窩里睡覺,王杰希的電話就來了,他劈頭蓋臉恭喜她,祝賀她,說程科長要多關照。程晨問他是不是夢游,他說:別裝?!拔疫@科長是你提的?”那同事一愣,疑惑道:你真不知道??!程晨也一愣,心里默默地說,爸爸,我懂了。
驚喜總是在不經意間。那天早上阿斯?jié)h起床很早,親手打掃了家,準備了熱牛奶和三鮮水餃,準備了兩碟小菜。程晨隱隱覺得,塵埃就要落定,是時候開啟一段新的旅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