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出租車,阿斯?jié)h又開始追問程晨,到底去見誰,要不要準(zhǔn)備東西,他怎么稱呼?!按髱?,一個很厲害的大師!”程晨神秘地說。
“世外高人不是?孤獨求敗不是?”阿斯?jié)h壞壞地笑著,“沒帶兵器可能保護好你?”“東方不敗,練過葵花寶典,放心吧!”“那我就放心了!”阿斯?jié)h煞有介事,收起剛比劃好的兩根手指,一摟程晨,往前走去。
......
按照地址,他們很快找到了甄大師家,小區(qū)比較破舊,是磚混結(jié)構(gòu),幾乎所有窗戶都貼著課外輔導(dǎo),課外輔導(dǎo),課外輔導(dǎo),院子有一棵跨世紀(jì)的老楊樹,光禿禿的樹枝叉子上落滿了麻雀,西北寒冷風(fēng)沙大,只有麻雀喜鵲能適應(yīng)得了。
到門口時,門虛掩著,阿斯?jié)h敲了敲門,聽見有人喊進來。阿斯?jié)h叫程晨先進,自己扒著門框等關(guān)門,可胳膊肘還沒彎回去,聽見那人大聲又無奈地說道:“不要關(guān),不要關(guān),不要關(guān),不要關(guān),不斷來人,開得麻煩!”
高人真的很高,盤腿坐在床上跟程晨站著一樣高。他的面前放著一個小方桌,他就佝僂著脊背坐在桌子后面,兩眼炯炯有光,雙手耷拉在膝蓋上,像瞅著游客手中香蕉的猴子。
從倆人進門時他就專注地打量,直到把程晨打量在他面前的小椅子上。阿斯?jié)h自己搬了一個凳子,坐程晨旁邊。
高人實在是高,他一眼瞅準(zhǔn)是程晨要算卦,他們剛坐定,他便抄起一個本子一根筆,毫不猶疑杵在她眼前。緊接著,高人示意她寫上生辰八字,陰歷生日,他說。
程晨不忘重托,先為父親算,她先幾筆寫好了父親的生辰,推給了大師。
只見高人順手抓來一個紙筒,猛地扣住那幾個字,隨后翻著白眼撲上去罩住了它,仿佛玉兔掉地了,不那么快,它會逃回天上。接著高人嘴里呢呢喃喃念著“天靈靈,地靈靈,救苦救難好神神,天靈靈,地靈靈,救苦救難好神神,天……”
準(zhǔn)確來說,高人不是在念,他似說似唱,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余音裊裊,成絲成縷,加之他那么羸弱,這不能不讓人懷疑東漢時期那個因為哀傷過度而形銷骨立的大孝子韋彪,此刻又坐在了這里。阿斯?jié)h偷瞄程晨一眼,看情形也憋著笑,接著他手伸進大棉襖兜子里,拿出手機打起了字,十來秒鐘,他眨眨眼,示意程晨看手機。
信息寫道:觀音老兒,吾乃弟子奧特曼僧,請問我的緊箍咒死哪去了?快告訴我,地下這個潑猴到底要問我什么。
這條信息直接命中程晨的發(fā)笑中樞,笑意像一股洪水,嗖一下漲滿了她整個腹腔和腮幫子。為了招架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程晨手捂著肚子,大口大口吸著濃濃的檀香味和紙煙的味道,眼睛掃過桌上卷邊的《八字算命》,破了皮的《64卦》,旁邊一本《X類風(fēng)水學(xué)》,她認(rèn)不出是什么東西掉上去遮住了第一個字,應(yīng)該是墨水。至于給污掉的那個字,就權(quán)當(dāng)它是個“人”字吧,因為人類還沒把自家門口的風(fēng)水研究明白,暫且輪不上鳥類魚類犬類畜類。她看到床單上顛三倒四的小狗,夾雜著橫七豎八的ABCDEFG,好像灑了一床字母餅干,床腳一把癢癢撓,酒紅色眼鏡盒和黃色眼鏡布分了家,跟一把掃床刷子鬼混在一起。
最后她的目光落到對面墻上的觀音菩薩和旁邊柜臺上的彌勒佛,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女觀音的巧笑嫣然不完全是普度眾生后的滿足感,彌勒佛的笑眼迷離也和懷里橫七豎八張張疊起的人民幣有關(guān)。僅此一念,人便像毒癮發(fā)作一般,她的手已不自覺摸上神臺,須臾功夫,所有紅燦燦百元大鈔全無蹤影,只有斑斑駁駁的兩只香爐里堆滿虔誠的灰燼,頭頂兩炷暗紅色檀香,有氣無力地吐著絲絲青煙。痛飽私囊后程晨忍不住偷瞄一眼,這怎么可能:女菩薩臉上早已烏云籠罩,笑容扭曲,彌勒佛依然微笑,可耳朵卻僵在兩側(cè),像小孩用泥巴隨手捏就的粗糙笨拙肥厚不均的兩條。
阿斯?jié)h偷偷捏了捏程晨的小指頭,她驀然回神,原來高人正一寸一寸放下忽閃忽閃的眼皮,并緩緩回正眼球。旋即,他頗憐憫似的看著程晨,說道:“千萬,千萬注意心腦血管疾病,還有……這是你的?”大師這么一問,就像手里捏著體檢報告的大夫,意味深長地問患者“你是本人嗎”一樣讓人魂飛魄散,明顯,甄大師看到了更可怕的事。程晨只覺腦袋轟地一聲,痛恨剛才對神的不敬,眼前一片黑,父親都病到只能去BJ看的地步了?
“她父親?!卑⑺?jié)h回答了高人。
高人一聽,丟開紙筒,看回程晨的眼睛。
“還要注意跟你母親的感情。”
這就讓程晨糊涂了,其實在她看來,到這個年齡,只要好好活著,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至于感情,都老夫老妻了,感情還算事兒嗎?最多不過吵吵架,難道還要打架不成?在他們家最困難的時候,她媽一晚輸?shù)羰畮兹f的時候,她爸頂多也是說幾句而已,現(xiàn)在衣食無憂反而還要打架?最嚴(yán)重的,無非就是離婚,這就更離譜了,她幾乎是輕輕地?fù)u了搖頭,這怎么可能?媽是離不開爸的,爸雖然表面不說,但從把工資卡都交在媽的手里來看,就說明爸對媽的肯定,還是把她實實在在當(dāng)老婆的。
甄大師像電子掃描儀,來來回回掃描著這對兒年輕人的眼睛,唯恐他們反問自己什么。不過他也有所準(zhǔn)備,沒兩把刷子怎么可能在這個道上一混就是兩三年?或者如果不是自己真能指點一二,怎么可能有人愿意傾囊相謝?思維掠過大腦皮層,甄大師真的飄飄然起來了。
看這一對兒年輕人已經(jīng)有了崇拜的表情,他神氣活現(xiàn)地擺弄著鉛筆,甚是幸災(zāi)樂禍地給程晨提了個醒。
“有人很有可能,橫插了一杠子!”
“有人很可能,橫插了一杠子!”程晨不自覺地重復(fù)著這句話。那就是說有人插足了他們的婚姻?這也不可能,父親絕不是這樣的人,他正直,善良,恐怕他聽見別的女人受了委屈都會心軟,會罵她的男人不是人,何況是自己的結(jié)發(fā)妻子。媽雖然好抱怨,但這些年在程氏家族里,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一直隱忍不發(fā),就比如說奶奶的喪事,大爹都那么無理取鬧,母親依然給足了父親面子,這樣的女人難道不該被疼惜嗎?
甄大師三下倆下畫好符咒,遞給程晨:“回去讓你母親燒了,喝掉。”說著回身半躺下,一只手伸進一摞被子底下去,從底下扯出一個紅色布袋,他說怎么用他寫清楚了,照著做就行。說罷手指向外勾了一下,隨后招呼著另一只手一起鉆進褲襠,就是兩腿盤坐的圓圈里。
“喝了就好了?甄大師。”程晨邊往包里摸錢,邊站起身來。她已經(jīng)不想算自己了,一會兒確認(rèn)完父親的情況再說,再說阿斯?jié)h已到幾近揶揄的地步,暫時還是不算了。迷信這種東西,你辦法說服別人信服的,你越說得神乎其神,不信的人越覺得你迷信得不可救藥。
程母備好了錢,她給閨女說大師家地址那會兒,已經(jīng)順手塞進了她的包里。她掏出來給了甄大師。甄大師沒有接手,示意程晨放在彌勒佛懷里,仿佛彌勒佛是他的御用財務(wù)。
高人說著好好好,就忙什么去了,并沒有送他們。阿斯?jié)h走在程晨后面,甩開膀子要關(guān)門,只聽見里邊傳出:“不要關(guān),不要關(guān)……”阿斯?jié)h身體留在外邊,腦袋探回門里:“好的,甄大師,不斷來人,開得麻煩……”
一出高人家的門,阿斯?jié)h沖程晨抱拳:“失敬失敬!”
“滾,才是你目前最好的贖罪方法!”
“程晨,我真是替你感到,難過。誰讓你算的?虧你讀了那么書。把我送你的......《史記》......還我!”
“整理整理腦容量,看看自己還想要甚?”
“你!”阿斯?jié)h就是這么調(diào)皮。
“請滾到地球的另一邊!”
“報告老婆,已經(jīng)滾過去了,現(xiàn)在已滾回!”他原地轉(zhuǎn)了一圈。行了個軍禮。
“我真擔(dān)心我爸......”
阿斯?jié)h知道程晨要說什么,他打斷了?!艾F(xiàn)在給你爸我叔打電話,就現(xiàn)在!”他幾乎命令道。
程晨不敢不從,嘟囔了一句:他有了女人也會如實告知我嗎,順手掏出手機給程功發(fā)了個信息。
倆人鬧著就到了街上。街上車來車往,大多數(shù)車尾都冒著氣。阿斯?jié)h攥著程晨的手,一起裝進他大棉衣兜子里。自己左顧右盼,尋找著什么。
突然,阿斯?jié)h站程晨身后,用他的大棉衣緊緊裹住她。
“看見沒,十二點鐘方向的那個男人,我有必要提醒他,請他千萬千萬注意心腦血管疾病。八點鐘方向,那個男的,要上白色路虎的那個,氣質(zhì)稍遜我的那個,看見沒,他很有可能有人橫插一杠子?!卑⑺?jié)h的漢語里還是有蒙語的梗直的味道。
程晨看過去,懶得搭話。
“第一,生活在啃牛骨頭喝羊雜碎的地方,百分之八十的中老年人血壓高,血壓是心腦血管疾病的罪魁禍?zhǔn)?,何況,你一身行頭,你一塊亮閃閃的黑瓷手表,就說明了一切,你有錢。你有錢說明你爸有錢,有錢人每天肥酒大肉胡吃海塞,血壓不高才怪。物質(zhì)條件滿足了,靈魂就要躁動起來……而靈魂的躁動,自然少不了女人的戲份兒。健康搞定,算他算準(zhǔn)了一大半,也就收買了你大部分的心,這么說來,女人十有八九也是有的,但也有沒有的,比如說,二十年后的我,就沒有。但腹誹也是罵,我心里想想還不行。所以,女人這條也算給他說準(zhǔn)了。有了女人,財產(chǎn)肯定就有問題了,那些女人不奔著錢跟個腦滿腸肥的老漢干什么?這種事太太最好不要出面,咱們這個地方很小,特別小,那些個有地位有錢的男人路子廣,反手成了自己男人的臥底也不一定,這種算卦的人更是結(jié)交權(quán)貴的。來……白色路虎哥已經(jīng)走了,往哥這聽,他有一個問題,他總是說著疑疑惑惑的話,跟你確認(rèn),對吧?所以即便八字沒一撇的事,他盯著你的眼睛看,有已經(jīng)說準(zhǔn)的那一部分做后盾,看著看著你就覺得是那么一回事了。對,我舉個例子,假設(shè),拉咱們的出租車司機也來算卦,高人說他今天財運不佳,其實還行,但是給他那么一說,再盯著問是不是是不是,嗯,對,我剛才空跑了一圈,今天天氣這么差,該打車的人排著隊才是;如果高人說你今天財運可以,其實不行,但是給他那么一說,再盯著問是不是是不是,嗯,對,基本還可以,都拉了兩三個人了,今天天這么冷,都窩在家里不出來,打車的人本來就少。這是心理戰(zhàn)術(shù)!”阿斯?jié)h捏了下程晨肉嘟嘟的臉頰,”娃娃,你太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