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趙輝捂著一張苦瓜臉說退不出本金的那天起,債主們便打轉(zhuǎn)馬頭殺奔程晨家,從此,來她家要賬的人比逛廟會的人都多,簡直呈現(xiàn)出了門庭若市的態(tài)勢。
馬美拉下的龐大債務(wù),在前夫的努力與大力支持下,終于只剩冰山一角了。但雖說只是一角,也還有一千八百多萬之多,在常人聽來,也還是首先想到小學(xué)數(shù)學(xué)里多位數(shù)的讀寫。
元宵節(jié)那天白天,債主們又殺到門前,堵在馬美的新家,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務(wù)必要從這只已經(jīng)瘦死的駱駝身上摳出些碎肉來。
一看他們來,程功趕緊擋在前面,又端茶又倒水,殷勤得像接見外國來賓一樣。雖說借條的字是馬美簽的,但他們知道程功能且必須代表馬美,所以他們也就把程功圍住,要求他拿出東西來,程功說煤礦不景氣,已經(jīng)全面進入停產(chǎn)狀態(tài),所以暫時拿不出東西來,程功拿不出東西來,他們就拿刀子來。
那天晚上,有幾個黑衣大漢穿過焰火流光的的天運廣場,徑直來到馬美家,叩響了馬家的門。聽見敲門聲,她先往貓眼里看了看,心說還是白天那幫子要賬的,最前面的正是通過親姐姐給自己放了高利貸,而他姐姐是母親最要好的麻友,所以沒多想,直接扭開了房門。
門打開的瞬間,馬美頃刻間沁出一身冷汗。那個人目間兇光射,臉上橫肉飆,略掉吃了沒喝了沒之類的客套話,直勾勾瞪著馬美恐嚇道:“馬姐,限你十二點之前交出錢來,否則,”他猛地從褲兜里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水果尖刀,刀尖對準(zhǔn)母親的肚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馬美當(dāng)即通體震顫,癱軟在地,她把著門框哆嗦著說:我,我,我給閨女,打,打,打電話。
那會兒,程晨小兩口正在門口的天運廣場看煙火,璀璨的煙花點燃了城市的激情,孩童雀躍,炮聲盈耳,以至于電話響了好半天她才聽到。
接通電話,馬美不說話,程晨喂了好幾聲,才勉強聽見她微弱卻急切的聲音:程晨,你,你,你跟馮焱君來,他們要,殺,殺,我.......
程晨嚇壞了,拽著馮焱君軟在他的胳膊彎,心跳聲壓過了響雷聲,她舉著手機結(jié)結(jié)巴巴說我媽.......
一看又是電話惹的禍,馮焱君拍拍愛人的臉促狹地說道:別怕,媽肯定又是吃西瓜......
說罷,又往天上看去,看了幾眼之后他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勾著頭掰她的腦袋,問她怎么啦,寶貝,你怎么啦?你剛才說什么?
“趕緊去我媽家......我媽可能......不在了!“程晨從牙縫間崩出幾個字,已經(jīng)泣不成聲。
一路上,馮焱君左沖右突,不顧信號燈,雙閃燈閃個不停,嘴里低低念叨:沒事沒事,他是在嚇唬媽,想要錢,不要命,別怕,有我呢……
到得岳母家門口,馮焱君搶先一步走在程晨前面,幾步上前大聲敲門,程晨口喘粗氣,像一頭著了鞭子的驢,腦袋嗡嗡作響,仿佛開進了四輪車,總算心里還明白,數(shù)著一二三等母親開門。
開門的是個個頭不高但很胖的男人,他一臉善相,禮貌地請他們進來。
母親的身影已經(jīng)進入了程晨的視線,她在房東留下的小板凳上坐著,垂手蹙額,面色青灰,即便已經(jīng)聽見馮焱君的聲音,也沒有掉頭看過來,馮焱君緊緊攥著愛人的手,回頭跟她說:媽沒事,進來吧。
家里的景象比程晨想象得好很多,馮焱君像國企領(lǐng)導(dǎo)一樣,謙虛地進行了一番自我介紹,那幾個人紛紛站起身來,一一握手,仿佛來人不是國企領(lǐng)導(dǎo),是位首長。
程晨劈他們中間擠過去,從后脖頸摟著母親,下巴輕輕放在她頭頂上,眼淚掉在她稀疏的頭發(fā)間。馮焱君幫愛人搬來椅子,摁她坐下,程晨將母親的手拉過來,緊緊攥著,但直到她松開的那一刻,她都感覺自己抓著冰涼的什么東西,仿佛一塊不規(guī)則的米涼粉。
安排好程晨之后,馮焱君拿出一包煙,散給眾人。等他們都坐定,程晨才看見她爸,他就坐在他們當(dāng)中,目光平靜,面無表情,好像是在等著挨批的反革命。程晨不敢說話,再仔細打量著父親,看看他有沒有受傷,生怕一張嘴,什么瘆人的刀槍棍棒就橫在面前。
終于,那個面善的男人說話了,他說,程礦長,錢,我,我不要了,給我頂你煤礦百分之一的股份。
他話音一落,馬美“騰”地從小板凳上站起來,手像鯉魚般從閨女手里滑走,一股風(fēng)不見了人影。人們還張著嘴沒反應(yīng)過來時,馬美又刮回客廳來,手里捏著一個小本。看她情緒激動,程晨趕緊站起身,扶住她的胳膊。
這回,馬美不再需要程晨,她抽出手臂,長長嘆口氣,晃著那個本,看著那個人,不容置疑地說道,“來,你們看看,我跟程功早就離婚了,要殺要剮,沖我來,我不要他的人,更不要他的錢!”說畢,她“啪”地丟下那個離婚證,沖在程功面前,一把給程功拎起來,像拎著一只小羊羔,“程功,你就是愛管閑事,財產(chǎn)都分給我了,你管我的事干什么!走,現(xiàn)在就走!”
程功顯然是懵了,他站在當(dāng)?shù)?,衣服給前妻掫起老高。眼看前夫還要說話,馬美突然開始往外推他,動作之猛仿佛是個男人。
她三下兩下給前夫轟出門外,使出全身力氣關(guān)上了房門。聽著防盜門發(fā)出“嗡”地聲響,馬美終于雙手叉腰,目光微微活泛起來。確定程功不會穿門而入,她掉轉(zhuǎn)身,伸出一根指頭,指著程晨跟馮焱君,還有那幾個大老爺們兒,“聽見沒有,你們誰也不許開門!”那一刻,她幾乎像個壓寨夫人,瞪著眼珠,額頭青筋浮凸,大聲命令自己手下的小嘍啰。
自從馬美出事,程功幾乎每天來家里,替她抵擋目無尊長的債主,肖伊君全力支持情夫,所以一過完年,她不聽程功勸阻,又重操舊業(yè),開起了她的一生一籠一寵。
程功的車已經(jīng)頂了帳,他每天開著肖伊君的寶馬小迷你,穿梭于前妻家和自己家。馬美不許他進家門時,他就坐在那輛小車上,一邊抽煙,一邊盯著門口。
馮焱君跟那幾個人寒暄了幾句,便出去跟岳父打了招呼,他們在車上說了好久,等他再進家門時,岳父開車離開了小區(qū)。
聽見程功發(fā)動車子,馬美若有所思走過來,緩緩坐在板凳上,用異常平靜地口吻說道,“你們的帳,不是由我個人造成,這是由整個市場的疲軟造成,所以,我現(xiàn)在給不了你們,但是房子在那,地在那,用你們錢的人,就是我的外甥,趙輝,他正努力跟政府協(xié)商......”
馬美剛說完,馮焱君便直起身子,看了愛人一眼,然后大聲說道,“大哥,我媽的帳就是我們的帳,我媽的事也是我們的事,我有房子有底商,今天太晚,明天,咱們還來這,咱們再協(xié)商,是頂賬,還是賣了錢還你們,咱們再議,好吧!別動刀子動槍的,咱們都是大老爺們兒,我媽年紀(jì)雖大,但她是女人,咱們別拿橫來嚇唬女人......”
送走那些人,馬美哇哇大哭起來,她像個孩子一樣,在程晨懷里哭了很久。她說:程晨,讓你爸受委屈了,那個瘦個子男的.....他蹬了你爸幾腳......你爸一站起來,他上來給他一腳......
程晨問母親:你不是說他們對你?
馬美慢慢抬起頭向著窗外,目光呆滯,臉色蒼白,然后低低地說道:正好你爸回來了,他叫那人沖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