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喬市長判決結(jié)果下來的第二天,就是趙輝坐牢的第四天,程功終于有了消息,他犯有行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個月零十天,馬美的天徹底塌了。
吃藥管飽,她一開始遵醫(yī)囑,每隔十分鐘吃一種,多米喜歡撕包裝,撥藥丸,一看到母親倒水,他就知道自己的活來了,緊忙丟下手里的玩具,風(fēng)風(fēng)火火磕磕碰碰拎出母親那個不銹鋼色藥箱子。那會兒,母親還能笑出來,總是用第一人稱夸贊自己的兒子:看看我這個寶貝蛋兒多聰明多懂事多有眼力價兒,可過幾天,她就嫌煩了。
本來馬美是要嚴格保密男人出事這個事兒的,可得知他被拘留的消息時,她知道紙里包不住火了,因為拘留父親的機關(guān)一把手,他的太太是馬美的朋友。所以馬美索性先下手,決定給她的朋友打個電話,如果真能幫上那再好不過,如果幫不上,那也證明自己并不因此而過得糟糕或者活不下去。她跟程晨說了想法之后,程晨覺得欠妥,她說現(xiàn)在形勢非常吃緊,只是個朋友的話,還是不打的好,現(xiàn)在人人自保,誰有膽量幫個朋友。馬美一聽,非常不屑地質(zhì)問閨女:她平時都美美美美地叫我,打聽這么個事她還為難我不成?
程晨被母親的自信深深地折服,再者如果真能打聽到什么也好,她不也急于想知道父親目前的情況么?所以也就隨了母親,不爭取怎么就知道沒有希望。
馬美打電話時,程晨特意抱多米到另一個房間,給她媽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通話條件。電話“嘟”地響過,程晨心頭一緊,希望對方拒絕的別太直接。
“喂?”一個粗獷的女低音。
“喂!曉玲!”馬美的聲音里柔而甜,笑意塞滿期間。
“喂?喂!喂?……”陰平,陽平,去聲,電話響起了一連串的嘟嘟聲。
程晨趕緊推門出來,看見母親正雙手掐著手機,低頭研究電話號碼,自言自語道:錯了?打錯了?對的呀……這不她的名字么……換號了?說著,又往前走了兩步,走到陽臺光線好的地方,將手機抬高了點,皺著眉頭看那個號碼。
“剛剛可能信號不好,我再……”馬美依舊自顧自說著,伸出食指,使使勁兒劃出了那個號碼,程晨趕緊上前,搶過手機,蓋上了機蓋。
當(dāng)你總覺得別人變了的時候,其實是你自己變了。馬美沒有覺察到,她因為物質(zhì)生活日益發(fā)達,變得恃財傲物,反過來,自己的生活變得拮據(jù)難當(dāng),她應(yīng)該該放低姿態(tài),習(xí)慣相應(yīng)的冷漠的目光,但她沒有,直到現(xiàn)在。
終于,馬美不再爭,她苦笑了下,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插在大腿間,一句話不說,過了好久,她說難受,程晨安慰她:現(xiàn)在這樣的形勢,換成我我也會那么做。
馬美陡然而起,一腳踩穩(wěn)閨女給的臺階,一路大罵下去。但就此沒了耐心。一大早,兒子還在睡覺,她便匆忙忙倒好一杯水,將藥箱拎在餐桌上,長長嘆口氣,坐下來,一粒一粒從藥盒里撥出,降血壓的,治婦科的,安神經(jīng)的,養(yǎng)氣血的,不遵醫(yī)囑,不間隔,一種又一種,接二連三吃下去,吃完了藥,她眼睛不抬便開罵,罵那個局長太太太勢力,太沒良心,想當(dāng)年他男人還是個小科長時,瞧她那副諂顏媚骨的樣子,現(xiàn)在有了權(quán)勢,眼里全沒了人,跟馮焱君她媽一樣樣的——
馮焱君她媽真不是個東西,這輩子死得沒親家也不給她當(dāng)親家!真怪自己眼瞎,幸虧離婚了,要不然,哼!——有其母必有其子,別看他馮焱君那會兒對你好,換成現(xiàn)在試試看……那些藥堪比“腦白金”,一滑入喉管便激發(fā)了馬美罵街的靈感。別人罵人是消氣,馬美卻不是,她越罵越氣,越氣越罵,最后氣倒在床上,哼哼唧唧喊胸悶,喊頭痛。
多米吃過早飯,便去拎馬美的藥箱子,馬美大聲呵斥他,叫他放回去,多米不解,天天這么做,今天怎么就做不得?愣過一下,還是義無反顧一拐一拐,朝餐桌跟前走去,看兒子不聽話,馬美出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多米哇哇大哭。即便哭了,馬美依然不解氣,她惡狠狠瞪著兒子,看哈喇子從他大大的嘴巴里流下來,她厭惡至極,狠抽一張紙來,邊彎下腰擦他胸脯的口水,邊罵道:什么種子!男人家哭得比尿得都多!這是抓回來個什么東西,別哭,別哭聽見沒?再哭我就把你送回去!送給你那個又窮又臟的媽!
兒子突然不哭了,他有點微微的羅圈腿,寬褲腿蓋上他的小腳,只剩一排豆豆似的小腳趾,他挺著圓滾滾的小肚肚,依然張著嘴巴,定定地看著她媽,藥箱子滑出他的小手,“通”地掉在地上,兩顆大大的淚珠淌下他的臉蛋,程晨驚呆了,搶上去抱住多米,多米站著不動,眼睛裝滿惶恐,一條長長的哈喇子打在姐姐的手背上,程晨的心像給什么揪了一下,她終于忍不住,大聲喊了母親:要不就別抱,要不就好好養(yǎng)!弟弟猛然推開程晨張著的手臂,拎起那個藥箱子,一拐一拐走向臥室......
馬美的藥量加大了,她整晚不睡,坐在陽臺上,眼睛瓷瓷地盯著一個東西,她因為兄弟馬昭說話啰嗦,不予再理,直接掛掉,馬昭以為信號差,又打過來,馬美一下怒了,抓起手機摔在茶幾上,手機零件天女散花般從空中飛落下來。這也不算解氣,等主板落地,她便搶上前,幾腳踩成碎片。
程晨家終于呈現(xiàn)出了門可羅雀的景象,再也吃不到那種菜園子里的帶著柿子葉味的綠色無公害西紅柿,新鮮的帶著黑黏土的土豆也要馬美自己去市場里挑,她一手領(lǐng)著多米,一手拎著菜,新小區(qū)里有過一面之緣的鄰居們,不免要打個招呼,但又不那么熟,于是湊上來,殷勤地彎下腰,揪揪多米的大耳垂,羨慕地盯著小屁孩兒的眼睛說:這孩子真有福氣哈,奶奶把你抱走吧?多米不做聲,麻溜向母親靠攏,一手捂上自己委屈的紅耳朵,一手緊緊抱住母親的大腿,完美詮釋了前途與抱大腿的微妙關(guān)系。馬美聽人家夸贊,趕緊陪上笑臉,對方就事論事,也聊起來:這是孫子還是外孫?
往往,馬美的笑容僵在臉上。
但小穆是個例外,他依然拉來她媽殺的雞;將程晨姥姥的房子親自大掃除;他幫程太太扛米扛面;載著馬美和多米去打防疫針;他跟程晨搶著晾曬洗衣機里的床單被罩;給程晨往正要端起的杯子里添熱水。
一個悶悶熱的下午,程母終于按耐不住,她打電話給閨女說,她已經(jīng)告訴小穆,以后別再來家?guī)兔α?,她說:他就是一個司機,拿長運短跑腿的,他配不上你!
不知道馬美是不愿醒還是裝沒醒,家道中落,自己東挪西借,金釵換酒,丈夫鶉衣鵠面,身陷囹圄,她還將離婚的女兒抬舉成公主!
“媽,我覺得小穆挺好,人也帥氣,做事頭頭是道,有始有終,可惜,哎,他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他說國慶節(jié)他們就結(jié)婚了!”
馬美尷尬地笑笑,她“啪”地掛掉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