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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疤痕

第二十八章

看不見的疤痕 螞蟻的小腳丫 2185 2019-11-20 20:44:46

  程晨一家生活在虛幻的幸福之中。

  自打探望過丈夫之后,馬美閉門不出,每天早上,將垃圾袋打包起,看閨女快出門,就拎在手上立在門口等她穿衣服穿鞋,程晨開門的瞬間,她不聲不響遞給她,周六日除了偶爾的跑跑銀行外,連兒子都不許下樓,她一面抱怨多米禍害家禍害自己,誰也看她活得太久,死得太遲,一面將掉了的沙發(fā)墊橡皮泥兒子的塑料挖機裝載機收拾的利利索索。收拾完罵完,便給閨女發(fā)微信,一條接著一條,說是她的姑姑爹爹們害了她爸,為了他們,她爸才給貪官行賄送人情,好處沒落下一分倒把自己送進了黑洞,說他們用得著時踢破門檻,用不著時一個個死僵了,鬼影子不見一個,說她爺爺生下一堆雜種,什么仇什么怨,禍害的自己活不成死不了。她問閨女:是不是我上輩子欠他們的?

  程晨有時候回復,希望她不提往事,堅強面對,有時候看個開頭就刪除,知道主心骨倒了,對誰來說也不易,然后岔開話題,問她晚上需要什么菜。

  程晨探望過父親的那天的下午,順道回家,屁股尚未沾上沙發(fā),有人敲門。

  馬美正在剁烏雞,廚房里傳進來“嗒嗒”的聲音,這是程父的安排,給閨女好好補補。

  聽見敲門聲,程晨起身往玄關走去。剛走兩步,母親從廚房里閃出半拉身子,舉著兩只油光锃亮的手問道:有人敲門?

  她甩過頭說了聲是,沒作停留,繼續(xù)往前走。心說肯定是小穆,哎!這家伙,真是實在,老板都成了階下囚,竟還對他的家人這么殫精竭力,也許確實是她太過狹隘,總覺得人走茶就該涼,孰不知社會浮躁,人情現(xiàn)實,但依然有人善良,懂得感恩。

  她的手就要搭在門把手上,馬美突然從身后擠過來,丟開了閨女的手,低聲說道:我來!

  程晨以為媽約了誰,或者債主找上門也不一定,也就沒吱聲,往后退到沙發(fā)上,心說無論是誰,打個招呼就走開,心里眼前都是胡子拉碴的父親,哪有心思聽陌生人扯東扯西。

  只見她媽從貓眼里往外瞅了下,大聲喊道,“來啦”,門卻沒有開,而是身子一縮,掉回頭將丈夫的一雙拖鞋提下鞋架,輕輕地,看似隨意地放在門口,然后直起身。她手扳下把手的瞬間,再回頭端詳一回,最后帶著一臉驚喜開了門,合頁發(fā)出了脆生生的“嘎吱”聲。

  門開了,門口立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富太太,脖頸白凈腴瑩,眼角皺紋明顯,紗支精細的黑色羊絨半袖別著鉆石胸針,半身長裙下兩顆白奶奶圓滾滾的腿肚子,一圈贅肉擋住了自己秀氣的腳尖。馬美倒著走了兩步,笑哈哈說著:來來來,娟兒,進來,進來。

  那女人咯咯笑著一腳踏進,先去鞋架找拖鞋,馬美一邊說著不用客氣,不用客氣,一邊也就貓著腰幫著找起拖鞋,她拎下一雙粘有猴子圖案的咖啡色女士拖鞋說:來,秀娟,這雙!

  客隨主便,秀娟很聽話,把穩(wěn)屁股坐在腳凳上,馬美反手解圍裙,順便等著客人脫鞋:她的左腿緊挨右腿,整個人往左側過,先脫下一只,擱在地上,又向右側過,脫下另一只,擱在先“下班”的那只旁邊,然后三個指頭捏一雙,小心地察看著眼前,猶豫著就要挨在程功那雙拖鞋的一側,馬美恍若剛知,她“呼啦”彎下腰,拎起丈夫那雙鞋,塞回鞋架里,奪過女朋友的鞋子,親自給她放到那個位置,同時,她非常不經意地卻很有些厭惡地嘟囔了一句:這程晨她爸,人老了,犯懶了,脫下鞋都懶得放起來了......

  女客人走后,程晨跟母親理論,她說人家根本不關心你的男人在家還是出門,你的身體安然還是抱恙,對于那些急于想知道你到底遭了何種災殃的人,就是因為三餐少了下飯菜而已。而眼下,萬一人家早就知道,你那么此地無銀地做,指不定人家要笑丟了老命,其實我倒覺得,要不諱莫如深,自己不提,走自己的路,誰想說就請他們隨意,故事本來就給世人聽的,要么公之于眾,跟你覺得可交心的朋友乞個同情的眼神。

  馬美反駁閨女:我就是覺得他們早就聽說,只是礙于你爸人品好又實在,虛虛實實誰也不敢輕下結論,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今天這么一來,他們就死心塌地信了我,不用我費力解釋,有人會著急忙慌幫我粉碎流言蜚語……

  而接下來,已經嘰嘰喳喳會說話的多米總是不自覺地揪著母親的衣角,問母親:爸爸呢?

  那時候,馬美就有萬般可人的耐心,他拉著兒子的手,來到門口,蹲下來,指給早已擺放在地上的丈夫的拖鞋,輕言軟語地說:你看,爸爸忙著給咱們掙錢,你睡著的時候,他才回來,你還沒起床,他就走了......

  馬美說什么兒子都信,多米相信爸爸回來過,所以他每天起床,不再惦記母親的不銹鋼色藥箱了,而是嗖嗖嗖跑到門口,看見父親的拖鞋在地上,低頭一瞅,笑眼一揚,仿佛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然后喳喳叫喊道:媽媽,爸爸給我掙錢去了......

  程晨恍然明白,原來母親用心營造的正常的家的氛圍,這種自欺且欺人方式,受益的不僅是她自己,還有弟弟,還有她。

  每天早晨,當?shù)谝豢|陽光射在陽臺,又被花盆打折成幾截的時候,馬美便擼著袖子,給兒子的小衣服洗干凈,掛在晾衣架上;拎著小噴壺給米蘭噴水,摘下發(fā)黃的葉子,丈夫出事時,那盆米蘭的花謝了,蕩盡了它的香氣,現(xiàn)在,整顆花都冒出來針尖大小的花苞,她問程晨,你爸回來時,是不是剛好開花?程晨欣慰地笑著說是;多米可憐巴巴問母親:媽媽,爸爸什么回來陪我騎遙控摩托,母親說,拼起那個三百三十片的立體拼圖,你爸爸就回來了……

  很快,程晨的心境也變了,有時候母親忘了放下父親的拖鞋,她也會悄悄拎下鞋架,擺成他剛出去的樣子,看見他掛在衣架上的外套,看見家里的洋桔梗就要開花,看見弟弟理了的頭發(fā)快要長長,心里總是隱隱的安慰,聽見有個聲音在說:快了,爸爸就快回來了……

  然而,多米終于沒能等到爸爸陪他騎一次遙控摩托,二十多天后,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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