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云錦帳被束起,溫順地臥在青銅弦紋帶鉤中。
有手如柔荑,輕輕落在阿嬌肩頭:“女叔①,女叔……”
阿嬌睡眼惺忪地睜開眼來,正對上一雙秋瞳剪水般的笑眼。
是長嫂。
阿嬌霎時清醒了一大半,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拉住長嫂一頓搖晃:“嫂嫂,嫂嫂……”
她其實(shí)還想多說些什么,比如嫂嫂你怎么來了啊?比如現(xiàn)在幾時幾刻了?。?p> 但奈何她稚嫩的唇舌還不支持復(fù)雜一點(diǎn)的表達(dá),只能重字作小兒可愛狀。
唉。
阿嬌再次為小孩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嘆氣。
她有兩位兄長,長兄陳融今年十七歲,次兄陳須今年十二歲。
長兄是去年成的婚,娶的是酂侯蕭何的重孫女——蕭瑾。
蕭瑾容貌甚美,脾性嫻柔,陳家上下都很喜歡她。
阿嬌,自然也不例外。
她和長嫂從前關(guān)系就比跟長兄都要好,鬧地她長兄有時候都又無奈又欣慰。
而蕭瑾原還擔(dān)心小女叔太過眾星捧月而不好相處,卻沒想嫁入陳家后首先同她親近的便是這孩子,且因此使她愈發(fā)受到翁姑的喜愛和肯定。
人非草木,時日稍長,蕭瑾待阿嬌便幾如親姐妹一般了。
太皇太后大喪,阿嬌跟著披星戴月地連軸轉(zhuǎn)了一個月。
小小的人兒眼底都熬出了烏青影子,別說翁姑了,就是蕭瑾看著都心疼壞了。
故而今天她一盥洗梳妝妥當(dāng),便急急忙忙趕了過來,想親自照顧阿嬌起身。
小孩兒嘛,就是要疼著哄著的。
她把阿嬌抱起來,一面用手理了理她額前的碎發(fā),一面笑道:“再有三刻鐘便得出發(fā),我們得快些了。嬌嬌朝食想用些什么?棗糒②好不好?庖廚今天早上剛蒸的……”
阿嬌在這春風(fēng)一般的輕言細(xì)語中,果然沒有發(fā)起床氣。
她只用了兩刻半鐘不到,便完成了梳洗、更衣、用膳和登車。
館陶長公主愛憐地將她摟進(jìn)懷里,無奈看向車前的長媳:“這孩子,又膩你了吧?!?p> 蕭瑾笑著搖頭,“是兒媳自個兒坐不住。”
待她行禮告退后,館陶長公主輕撫了撫阿嬌的臉,問她昨夜睡地怎么樣?今天朝食又用地怎么樣?
阿嬌點(diǎn)頭道好,還一個勁地強(qiáng)調(diào)“嫂嫂好?!?p> 她知道,姑媳關(guān)系是亙古的難題。
一時好,不代表一直好。
更何況,長公主的嫡婦,陳家的宗婦,是那么好當(dāng)?shù)膯幔?p> 阿嬌從前不慎撞見過一回嫂嫂低聲飲泣,待見她來了卻忙堆出一張若無其事的笑臉來。
她明白,這是有不方便和她傾訴的事。
于是,她不問,也不打聽,她不想給嫂嫂惹出多事來。
但現(xiàn)在,她想盡可能地讓嫂嫂更順利一點(diǎn)。
母親果然十分滿意,她笑摸了一下阿嬌的頭,頗為自得地感慨道:“京中世家貴女遍地,可能有幾個像你嫂嫂這般出色的?”
語畢,又自言自語了一句:“好孩子,你既投我以桃,我便報(bào)之以李?!?p> 阿嬌聽這話音,似乎別有深意一般。
她剛要磨纏追問,身下的三駕赤軿車緩緩駛動了。
看來,卯時正到了。
唉。
又要入宮了。
阿嬌霎時心緒復(fù)雜起來。
這兩年多以來,每回入宮她都頗為掙扎。
既怕一朝恍然夢醒,她又如困獸一般被困在漢宮中,但又止不住地期待見到外王母②和舅父。
她從母親懷里出來,傾過身用雙手掀開赤罽④。
微涼的晨風(fēng)一擁而進(jìn),那清新直透進(jìn)肺腑,令人有醍醐灌頂之感。
遙遠(yuǎn)的天際邊剛透出些微光亮,舉目四望,所有的一切都深陷在濃墨般的黑暗中,便連近前的侍衛(wèi)扈從也只有粗糙模糊的輪廓。
她的面容也一并浸在這漫漫黑暗中,安心地流露著不符合她年齡的感慨萬千。
一束星
①、女叔:漢時稱呼夫君之妹,即后世的小姑子。 ?、凇椉L:漢時用熟米屑和棗泥做成的食品。 ③、外王母:即后世的外祖母。《爾雅·釋親》:“母之妣為外王母。” ?、堋⒌諎D:即長媳?!稜栄拧め層H》:“子之妻為婦,長婦為嫡婦?!? ?、?、罽:(jì),獸毛織品,或指彩色染經(jīng)剪絨,用以作氈。漢代一張罽價值幾萬錢。 按漢制,長公主所乘車的車廂兩側(cè)開窗,屏之以赤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