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名利

　　阿嬌再也躺不住了，忙翻身坐起來。

　　她不是真正的兩歲孩子，她知道，大喪之上失態(tài)，可大可小。

　　往大了說，自然是無可爭議的大不敬、大不孝。

　　而往小了說，也可以指鹿為馬地說，她是悲痛太過，孝心太足。

　　畢竟，她是哭了一場，又不是笑了一場。

　　更何況，她外王父①是天子，舅父是天子，她是漢家最尊貴也最受寵的翁主。

　　眼風(fēng)過處，盡是奉承笑臉。

　　想當(dāng)初，她煌煌十年盛寵還是沒能懷上一兒半女。

　　她又怕又急，發(fā)了瘋一般地求子，足足花了九千萬錢，卻還是一點(diǎn)成效都沒見著。

　　可即便如此，也沒人敢指摘她半句。

　　就連素好直諫廷諍的汲黯，也對(duì)此視若無睹，絕口不提。

　　她非常明白，沒人敢把她怎么樣。

　　她也非常心安理得，她不過是活地恣意暢快一些，怎么了？

　　后來，她死了，被困在了廣袤無邊的漢宮中。

　　她有了大把大把，仿佛永無止境的閑散時(shí)光。

　　她看花，她賞月，她聽雨，她一步一步地丈量宮城。

　　她想盡了千方百計(jì)，來讓自己的日子不那么枯燥沉悶。

　　可到最后，什么都膩了，什么都?jí)蛄恕?p>　　她被迫地，無奈地，越來越多地開始回憶起過去。

　　其實(shí)，她這人并不是多愛記事的性子。

　　過去的許多事情又在時(shí)光的沖刷中，模糊到輪廓都黯淡了。

　　但大概是太寂寞了，她竟?jié)u漸神奇地回憶起許多細(xì)枝末節(jié)，補(bǔ)全了一件又一件久遠(yuǎn)的往事。

　　而腦子一旦轉(zhuǎn)起來，自然就不可能單單只是回憶了。

　　她開始輾轉(zhuǎn)反側(cè)地思考。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為什么明明世人都在追求永恒的利益，可名卻得在利前頭。

　　名利名利，沒有說利名的。

　　因?yàn)榈搅艘欢ǜ叨群螅芄苁愕?，只有名；能讓你獲得更大滿足的，也只有名。

　　它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

　　它不偏不倚地書刻著千秋公論，以待后人評(píng)點(diǎn)。

　　而外王母，她一向把聲名看地比生命還要重。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p>　　這是外祖母常常掛在嘴邊念叨的一句話。

　　阿嬌聽了那么些年，卻從來沒往心里去過。

　　等她終于明白這話中深意時(shí)，已經(jīng)太遲太遲了。

　　她曾以為，她永遠(yuǎn)也沒機(jī)會(huì)去彌補(bǔ)這份遺憾了。

　　沒成想，她又活了，她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diǎn)。

　　所以——

　　她即便還是成為不了外王母的驕傲，但也決不能再因?yàn)閷檻T她嬌縱她，而讓外王母在世人心中的賢名有半點(diǎn)受損。

　　更何況，她本就是錯(cuò)了，辯無可辯。

　　她掀開了錦被，撩開了帷帳，準(zhǔn)備起身出去自請受罰。

　　殿中空無一人，靜地落針可聞。

　　剛過小滿，暑氣尚不熾烈。

　　一扇錦牖②不知是忘了關(guān)，還是故意開著透氣。

　　明媚的陽光漏了一地，滿室清亮。

　　所有的一切都顯地分外鮮活。

　　阿嬌情不自禁地微微彎起了嘴角，心底一片柔軟。

　　她從前總在外王母宮中歇午。

　　外王母寵總覺得她還小，得睡飽了才行。

　　因此，若不是出了什么十萬火急的事情，誰也不許叫她。

　　她常常一覺醒來，便將近黃昏。

　　而后再陪外王母說會(huì)話，用暮食③。

　　那樣的時(shí)光，委實(shí)太溫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