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jīng)黑透了。
她剛睜開眼,盯著發(fā)白的天花板,意識還不清明,腦海里就浮現(xiàn)起地上全是血的畫面,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
直到有人立馬握住了她的手,程澈才猛地清醒。
“我在?!?p>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讓程澈暫時安心了下來。
她緩緩地看向身邊的人,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角落下,聲音又輕又抖:“他還好嗎……?”
“你放心,程亦奇的手術很順利。”祁琚的右手提了提程澈的被子,另一只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企圖撫慰她的不安。
程澈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瘦削的下頜有兩塊淤青,很是扎眼。
聽到祁琚的回答,她無力地閉上了眼,在藥效的作用下又沉沉地暈睡過去。
她短暫地醒來,費盡全身氣力問出四個字,似乎只是為了確認程亦奇的安危。
……
林藻剛和祁建輝遠程匯報完今天發(fā)生的事情,他站在病房門口,透過觀察窗看著里面一躺一坐的兩個人。
跟了祁琚將近三年,林藻幾乎沒見過祁琚情緒有過明顯的波動。但就在今天,他親眼目睹了祁琚幾乎失控的模樣。
最近實在發(fā)生太多事情了,林藻揉了揉太陽穴,坐在冰涼的鐵椅上,另一只手搭在大腿上,食指頗有規(guī)律地敲打著大腿。
半個月前,林藻安排了祁家的親信康伯親自去了陽春縣,在岑志忠身邊待了兩個星期,康伯終于從他口中套出了話。
當林藻知曉岑讓和程澈之間發(fā)生的事情之后,他有些猶豫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祁琚。
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天知道,林藻多么慶幸自己把康伯所說的一切及時地告訴了祁琚。
今早十點,林藻跟著祁琚趕到程家的時候,見到了傳說中的溫淵。
狼狽的溫淵被陳桑毫不留情地趕出大門。
那個一向儒雅又知禮的男人只能站在消防通道門口無奈苦笑。
林藻至今還不敢相信,程澈居然是皖南溫家四先生的親生女兒。與溫淵對視之后,林藻看了一眼腕表,如果從祁琚打給程亦奇的第一通電話開始算起,程家兄妹已經(jīng)失聯(lián)快兩個小時了。
溫淵見到祁琚的那瞬間,他也馬上意識到了祁琚的身份。
他聽溫慕卿說過,程澈有個關系很好的青梅竹馬,是滎北祁家的大公子。
《說文》道:“琚,瓊琚。從玉,居聲?!?p> 取名為琚,祁家應當很看重這個男孩,他想道。
可溫淵發(fā)現(xiàn),那個少年看自己的眼神很不友好,隱隱有種敵意。
就在十分鐘后,溫淵才意識到這不是他的錯覺。
因為這一切不幸的發(fā)生,都源自于溫家。
祁琚敲開了程家的門,一臉怒氣的陳??匆婇T外的少年,不由得愣了愣。
身材高挑的少年早已褪去四年前的青澀,臉上的棱角鋒利了許多,那一雙黢黑的眼睛看得讓人心里發(fā)寒。
面對一個小時內(nèi)的兩位不速之客,陳桑并沒什么好臉色,但就在她回答——程家兄妹自從一大早出去后就不知所蹤之后,陳桑自己也愣了愣。
陳桑話音落下,溫淵思索的目光也從通道邊上的紅色消防栓移到了祁琚身上。
祁琚的眸色一瞬間暗了下來,眼底的情緒波瀾起伏,呼吸也變得沉重許多。
幽暗的樓道里,感應燈因為持久的寂靜而熄滅。
“報警吧。”沉默之后,祁琚沙啞地對林藻說道。
林藻有時候覺得,上天的安排果真是有道理的。
幸好溫淵就在當場,林藻報完警后就和溫淵道出了岑讓對程澈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
陳桑在旁邊一頭霧水,她從來都不知道岑家的存在,更不用說岑讓對程澈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
溫淵怔了許久,他終于意識到了這些年來,溫家到底做了什么。
就在警車到來之前,溫淵利用溫家和公安局的關系,提前查到了岑讓的地址。
岑讓的親姐姐——徐函用了自己的身份證為他租下了程家隔壁樓的地下室。
……
他們趕到那個潮濕的地下室時,程亦奇的血淌了一地,臉色因為失血過多而變得異常蒼白。岑讓被揍得鼻青臉腫,倒在角落里,陰鷙的眼神還盯著房間的方向。
房間里的程澈眼眶通紅,她眼睜睜地看著程亦奇受傷,看著他反身將岑讓襲倒,看著兩個人糾纏在一起。
她哭得快失了聲,最后只能含糊地嗚咽,無聲地祈求他們不要再打了。
直到地下室的門被祁琚用滅火器砸開。
祁琚的心從來沒跳得這么快,直到踢開門的那剎那,他的手還是顫抖的。
他一眼就看見了程澈。
地下室里的燈昏昏黃黃,一束殘敗腐朽的光照在她滿是淚水的臉上。
認識程澈十六年,祁琚記得她的臉上總掛著笑,從來都沒露出過如此絕望的神情。
他以為自己對程澈了如指掌。
他知道程澈最喜歡花圃里燦爛的太陽花,他知道程澈最喜歡迪士尼里解救野獸的貝爾公主,他知道程澈最喜歡沾著奶油的榴蓮,他知道程澈最喜歡自己從背后環(huán)抱她,他甚至知道怎么親吻能讓程澈最動情……
他足夠聰明,了解一切討她歡心的方法。
卻沒想到,過了四年之后,他對她一無所知。
祁琚的指尖變得冰涼,當撫上程澈嘴邊的膠帶時,他的動作停滯了三秒。
他不知道怎么把膠帶撕扯下來才能讓程澈不要那么痛苦,只能小心翼翼的撕扯著,無措的樣子像對待一件瀕臨破碎的珍寶,他生怕傷害到已經(jīng)脆弱到極致的程澈。
當程澈的嘴巴能夠呼吸到新鮮空氣之后,她的聲音變得干澀又嘶啞,她說,救救她哥。
祁琚的鼻子變得有些酸,仿佛只要一開口,他就能輕而易舉地落下淚來。
沒了粗繩的桎梏,程澈宛若一片輕飄飄的落葉落入祁琚的懷里。就在閉上眼睛的那瞬間,她似乎感受到臉頰上滴落了幾滴陌生的冰涼。
一瞬而逝,仿佛是錯覺。
……
醫(yī)生來看了一次程澈,說沒什么大礙。
程延東也來過一趟,他心不在焉地摸了摸程澈的額頭,看向祁琚的目光很是復雜。
程延東勸祁琚休息一下,換他來照看程澈。
其實沒什么好照看的,程澈一直陷入深度睡眠,就算外面下起了雷暴雨,也沒把她驚醒過。
祁琚沉默著沒答應,旁觀的林藻居然罕見地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絲小孩脾氣。
他就像一個三歲的小孩,固執(zhí)地守著珍愛的玩具,不肯離開一分一秒。
徐函來過一次醫(yī)院,她懇求祁琚放過她弟弟,可是祁琚卻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她。
就在徐函被醫(yī)院保安趕走的一小時后,溫淵也來了。溫淵在病房外面停住腳步,他默默地摘下眼鏡,一雙清透的眸子望著房間內(nèi)那團隆起的白色棉被,漸漸的,他的眼睛里朦起一層霧氣。
他站了許久,直到天蒙蒙亮后才離開。
后來,溫淵讓林藻轉(zhuǎn)告祁琚,程澈以后再也不會見到岑讓了。
如果溫淵再晚走半個小時,他就能見到醒來的程澈。
·
程澈是側著身醒來的,她順著那股清沁的香味,看見了擺在窗邊的淡粉康乃馨,混著淺紫色的桔梗,銀綠的尤加利表面還鋪著一層淺淺的白霜。
她動了動僵硬的手,卻被祁琚下意識地扣住了手心。
程澈想輕輕地抽回手,卻抽不出來,還驚醒了閉著眼休息的祁琚。
“你醒了。”祁琚的另一只手搭著額頭,他皺了皺眉,似乎累壞了。
“嗯……”程澈應了一聲,放空地望著窗外,又問道,“他在哪呢?”
祁琚愣了愣,大約是熬了一宿,腦子有些遲鈍,他才反應過來程澈口中的“他”指的是程亦奇。
祁琚心中了然,他知道程澈并不只是單純地想知道程亦奇在哪,而是想親自去看看。
“喝點水,吃點東西,我?guī)闳タ此?。”祁琚像逗小貓一樣揉了揉程澈的頭發(fā),目光平靜地注視她,輕聲道。
程澈轉(zhuǎn)頭看祁琚,對上他熬紅的眼睛,沉默地任由他把床頭搖起來。
程澈昨天在祁琚懷里失去意識后一度高熱驚厥,醫(yī)生診斷這是因為她反復發(fā)熱,又由意外刺激而引起的突發(fā)性疾病。
她醒來后,沒什么胃口,只喝了點淡鹽水,吞了幾口稀粥就放下勺子,一雙大眼睛渴望地盯著祁琚。
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程亦奇。
程亦奇的病房在樓上的普外科。
程澈不肯坐電梯,也不愿意讓祁琚背她。
高燒剛愈,又昏睡了將近一天,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走完這一層樓梯,盡管祁琚抓著她的手臂,但他們還是異常艱辛地抵達了六層的普外科。
祁琚看著程澈蒼白的側臉,離程亦奇的病房越近,他越覺得不安。
深色的眼眸里翻涌出難以名狀的情緒,祁琚壓下心頭的煩躁,卻無法避開那種若有有無的直覺——有些事情終究會朝著無法控制的方向發(fā)展。
意大利的傳教士多米諾把骨牌帶到了米蘭,他的小女兒創(chuàng)造出推倒骨牌的玩法。世人也總結出了“多米諾骨牌效應”——當一個偶然事件發(fā)生之后,總會引發(fā)一系列的連鎖事件。
岑讓是“骨牌”之一,他推倒的連帶“骨牌”是程亦奇。
而程亦奇推倒的下一張“骨牌”又會是誰?
他不知道這種怪異的直覺從何而來,也不知道如何避免這種直覺成為現(xiàn)實。
幾乎每一個見過祁琚的老師,都會夸贊他邏輯思考能力非常強大。
即使面對復雜的局面,混亂的邏輯,只要他稍微一思索,總能提煉出命題的要點和精髓,并且采用一種最高效的方法解決問題。
而他和程澈昨天所經(jīng)歷的一切,遠比他做過的那些數(shù)學題復雜得多。
陽春縣的岑讓和徐函。
皖南溫家的溫淵和溫慕卿。
程家的程亦奇和陳桑。
陳?!?p> 為什么程澈昏睡了一天,陳桑也不曾去看望過她?祁琚猛然想起陳桑把溫淵趕走時的場景。
“我想自己去看看程亦奇。”程澈垂眸看向地板,艱澀地出聲。
四周一片安靜,祁琚停住腳步,他低頭望向程澈,心底在一點點發(fā)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