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琚收到程亦奇短信時,他正坐在餐桌前,對面是姑姑祁嵐,主位是準姑父林光溯。
“你倒是很著急,連一點喘息的時間都不給溫峙?!绷止馑萋龡l斯理地切開一塊五分熟的菲力牛排,細細品嘗后,意味深長地對祁琚說道。
姑姑祁嵐拿起酒杯的手微頓,又恢復自然,飲下一口醇香的柏圖斯梅洛紅酒,眼神落在祁琚身上,似是等待他的答案。
祁琚靜了靜,放下刀叉,用餐巾輕輕擦拭唇邊遺留的醬料,“我等那一天很久了。”
傭人上前,不動聲色地為祁嵐倒酒。
祁嵐聽聞他的回答,不露痕跡笑了笑,舉起酒杯敬他:“那就祝你如愿?!?p> 祁琚回敬,“也祝姑姑、姑父如愿。”
祁嵐一飲而盡,眸色漸暗。
晚餐結束,祁琚離開,林光溯坐在書房里聽秘書的匯報,祁嵐站在窗前,手里依舊拿著酒杯,搖曳專屬于波爾多的夜色。
“這個月以來,溫建公告六個項目成交,回籠資金75億。根據內部消息,溫建擬出售浦淞國際中心大樓、世延廣場,打包價標價70億,已經在和兩家國企、三家民企接洽?!泵貢贿厖R報,一邊將溫建的待售資產清單遞給林光溯,“另外,溫建在下月到期的境外債券融資達到47億元,此外7月、11月,還需要分別償債29億元。”
“和他們通過氣了嗎?”林光溯問道。這五家溫建正在接觸的企業(yè),明面上是深灣集團的競價對手,實則是幫助深灣對溫建進行壓價的幫手。
“祁琚副總已經和他們談妥,也向媒體放出消息。溫建為了盡快回血,很快會上鉤。”秘書回答。
林光溯心中有數,讓秘書退下。溫建已經陷入現金流困局,深灣集團出手之時,就是溫建分崩離析的開始。
片刻后,他走到祁嵐身邊,握了握她的肩膀,“你的侄子很得力。”
“謝謝。”祁嵐語氣疏離,那雙婉約的眼睛倒映在澄明的玻璃上,竟有一絲傷感。
林光溯知道這一句謝謝,不僅是謝他對祁琚的夸贊,也是謝他幫助祁家扳倒溫家。
溫山對祁家做的一切,祁嵐永遠不會忘記。
他淡淡一笑,握住祁嵐的手腕,將酒杯遞到自己嘴邊,就著她留下的唇印飲盡剩下的紅酒。
林光溯看著酒杯上交疊的唇印,突然問道:“我們的婚禮,總要趕在你的侄子之前吧?!?p> 祁嵐呼吸一窒,囁喏問:“婚禮?”
“林藻和我說了,祁琚之所以對收購溫建那么迫不及待,可是為了溫家那個七小姐,”林光溯是林藻的養(yǎng)父,早在他答應和祁琚合作前,林藻就把祁琚的事情全盤告訴林光溯,“等了八年,他很快就要如愿以償了?!?p> 祁嵐身為祁琚的姑姑,雖然平日與他往來不多,但祁嵐很喜歡小侄子祁瑯,偶爾會趁林光溯出差的時候接他來寧市住上幾天,自然也從祁瑯口中得知過“程澈”這個名字。
“……是么。”祁嵐裝作不知,企圖將這個話題蒙混過去。
“那我呢?”林光溯從背后將祁嵐擁入懷中,堅持不懈地繼續(xù)這個話題:“那我什么能得償所愿?”
祁嵐斟酌片刻,開口問:“我們這樣的狀態(tài),婚禮辦不辦有什么區(qū)別?”
他們早已同居,將夫妻之間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祁嵐認為自己和林光溯之間,一直對這段關系保持著秘而不宣的默契,她甚至想過,等到林光溯厭煩她,她可以馬上抽身離開。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的要登記結婚,人到中年,她也不想大肆張揚,更別提她和林光溯之間牽扯太多利益,結一場婚實在太麻煩。
林光溯在背后凝視她的耳廓,沉默良久,默默松開她的身子,“酒沒了,我再去酒窖拿一瓶。”
祁嵐點頭,卻料到今晚他不會再出現。等到林光溯的腳步聲消失,祁嵐如釋重負,暗暗松一口氣。
——
祁琚喝了酒,沒有開車,前排是林家的司機,導航上顯示目的地是浦淞市江灣壹號小區(qū)。
因為紅燈,車暫時停下。他松了松領帶,注視著屏幕上程亦奇給他發(fā)來的那條短信。
半分鐘后,綠燈亮起,祁琚給溫澄打了個電話,無人接聽。
祁琚蹙眉,向前排司機說道:“麻煩送我到機場。”說完,便在手機上定了最近一班飛往賽貍島的機票。
此刻,遠在千里的溫澄和程亦奇,正陷入一種許久沒有見面的尷尬氛圍之中。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溫澄站在流理臺前,以最常見的問候語開啟話題。
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八年前,程亦奇在地下室受傷,住了半個月的醫(yī)院。因為溫淵的關系,程亦奇享受了最優(yōu)越的醫(yī)療資源,這場事故幾乎沒有對他造成身體上的影響。高三那年,他通過空軍招飛,成功被航大飛院錄取,參加“雙學籍”飛行學員培養(yǎng)計劃。
真好,程亦奇按部就班地走向他的理想之路。
在這之后,溫澄再也查不到程亦奇的消息,想來他的檔案應該是歸入機密,不是溫家再能查到的。
程亦奇和溫澄遠遠地對視,冷淡道:“你是怎么定義‘還好’,是我身為哥哥卻再沒你的消息,還是爸媽因為你的突然離開消沉好些年,這是你口中的‘還好’嗎?”
他沒有按照套路回答,咄咄逼人的語氣反倒激起溫澄的好勝心。程亦奇似乎忘記了她的逆鱗,只一味指責她,將這么多年的了無音訊怪在她身上。
溫澄愣住,反應過來后冷笑一聲,“怎么,現在開始要和我算賬了嗎?”
她緩步走到程亦奇面前,手抱著臂,“那我們就從一開始算?!?p> “什么一開始?”輪到程亦奇怔住。
他話音剛落,她問:“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我不是你親妹妹?”
程亦奇一噎,年歲過去太久,他早已忘記了具體的時間和地點,大概是五歲那年在鳳凰山拜山過后陳桑告知他真相,又或者是小學翹課回來時見到溫淵帶著溫慕卿上門,他只記得這件事在幼小的他心里埋下恐懼的種子,最后長成參天大樹。
他索性反問:“是不是親妹妹有什么區(qū)別,反正我們是有血緣關系的兄妹。”
“既然覺得沒有關系,那為什么當年要瞞著我呢?”溫澄扯了扯嘴角,對他進行致命一擊。
程亦奇再度沉默,他不想找借口搪塞她,也確實想不到理由回答。
當年溫淵一出現,陳桑就陷入未知的恐慌中,程亦奇從沒見過母親露出那樣慌亂驚恐的神情。在陳桑的認知中,溫家的實力是他們這種普通人家不敢想象的,當年的溫淵能輕易擄走陳清的心,讓她走到萬劫不復的地步,那么溫澄也會像她親生母親一樣,只要溫家拋出不以為意的一些糖衣炮彈,溫澄也會步陳清的后塵。
那時候的程亦奇還不明白,陳桑除了對溫淵充滿怨恨,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虛榮和自卑在作祟。
出于對溫淵的報復心,陳桑不甘心讓他帶走陳清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更不愿意讓溫澄知道她親生父親的家世顯赫,她害怕溫澄會暗中比較溫家和陳家能為她提供的條件,更擔心溫澄會義無反顧地離開。
而那時候的程亦奇,只是一個不成熟的小男孩,深以為這世上的事情都像母親陳桑說得那么簡單,只要把她藏在陽春縣,她就可以永遠蒙在鼓里。
“說到底,你們不相信我,所以把我送到了陽春縣,以為這樣能把我和溫家隔絕開來?!睖爻谓K于說出最根本的原因,也是藏在他們一家人心中最深刻的桎梏——不信任。
程亦奇一言不發(fā),低頭看著地毯上的繁雜花紋,原本垂在身側的不自覺握拳。
他對溫澄產生了防御心理,這很不對,他試圖放松自己,卻深感無力,心頭襲上前所未有的羞恥感。
屋外夜深,天空漸黑,為了緩和沉肅氣氛,溫澄走到門邊,開了一盞明黃的落地燈。
藏青色調的房間里,那道突如其來的光亮正好趴在程亦奇腳邊,順著玻璃桌映射在他臉側。這抹光就像被溫澄突然撕開的真相,狠狠地打了他一道耳光。
程亦奇尚不知道,溫澄從來不是任性的人,她八年前離開的原因,遠不止因為“不信任”這三個字。
當年溫家的勢力,甚至遠遠高于祁家。如果不順從溫思儉,她難以想象溫家會對她的親人使出什么手段,這會是她無法承擔的代價。
“哥——”時隔八年,溫澄再次喊出這個稱呼,“就算當年我沒走,我們還能像以前那樣,表面平靜無波、實則稀里糊涂地在一起生活嗎?”
程亦奇安靜地聽她說話,依舊是一聲不吭。
但他們都知道,這次的答案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