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澄醒來的時候,病房里只剩下祁琚。
滿室昏暗,他坐在沙發(fā)上,打開了電腦,清俊的臉上映著淡淡的熒光,神情認真,指腹無聲地在鍵盤上靈活跳躍。
溫澄穿著長袖長衫的條紋病服,磨磨蹭蹭坐起來,想倒杯水喝。
壺嘴磕到玻璃杯,發(fā)出微小響聲,才讓專注的祁琚意識到她醒了。
祁琚合上電腦屏幕,看著溫澄揉了揉臉,溫柔地說:“是不是我吵到你了?!?p> “不是,我是渴醒的,中午的湯有點咸?!?p> 祁琚一怔,笑著點頭。
她的午飯并沒有湯,吃的是玉米糊,但她好像又記錯了。
祁琚走到她床邊,用手背試了試水杯的溫度,覺得有些溫涼,便替她換了新的一杯。
溫澄捧著玻璃杯,放在被子上,問道:“中午是不是有人來過?”
祁琚停下腳步,看她。
“怎么了?”
“就是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覺好像有個陌生人坐在我床邊,說……”溫澄歪了歪頭,努力回憶那個男人說了什么,“好像說謝謝我?”
“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
“那,可能是你做夢了?!?p> “是夢?”
“也許是?!?p> 祁琚低著頭,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
“是嗎?”溫澄對祁琚的話沒有絲毫懷疑,她又抬頭看他,眼睛明亮得像是天上的星辰,她問道,“祁琚,你一直在這里照顧我,不用上學嗎?”
祁琚盯著她看了兩秒,“沒關(guān)系,我和老師請假了?!?p> 溫澄訕訕道,“也是哦,你不用聽老師講課也能趕上進度,我就慘了……我好像完全不記得任何知識點了?!?p> 祁琚拉了把椅子坐在她面前,努力安慰她道:“放心,這是手術(shù)的副作用,只要過陣時間,你就能想起來了?!?p> 話音落下,祁琚又低聲重復道,“你能想起來的?!焙盟圃谡f給他自己聽。
溫澄眼神有點茫然,輕輕抓住他的手腕,問道:“我是不是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
祁琚順著她的手,撫住手背,指尖劃過清晰可見的血管脈絡(luò),又觸及她的指節(jié),慢慢將她的手反過來,放到自己的手掌心里,兩手緊握,十指相連,似乎天生就很契合。
他喃喃說道:“這樣也很好?!?p> 你忘記那些糟糕的經(jīng)歷,亦是一種解脫吧。
被溫澄誤以為是在夢中出現(xiàn)的男人,此刻正在醫(yī)院的另一棟樓。
勵揚和樂恒里此次來醫(yī)院,還有另一件事——來見溫玉琢。
他們進入病房時,溫玉琢剛把孩子哄睡好,她看見來人,把懷中的孩子換給月嫂哄,讓她們進去里面。
勵揚問:“孩子還好吧?”
溫玉琢點頭,臉上還有一些虛弱的浮腫,與往日的精致打扮大相徑庭。
勵揚讓她復述當天的經(jīng)過,基本與溫澄的口供一致。只不過當勵揚提到她留下的那只錄音機,溫玉琢有些猶豫。
她沒想到溫澄會發(fā)現(xiàn)那只錄音筆,更沒想到會意外錄下溫墨嶼和溫墨蘭的后續(xù)對話,落入警方手中,成為舊案重查的關(guān)鍵線索。
原本她只想錄下她與溫澄的對話,以免溫澄反悔,不為姚先禮求情。
這一切都大大出乎她意料。
勵揚將她的復雜神色都看在眼里,敲了敲床尾,提醒她回答問題。
溫玉琢回神,視線落在床頭柜上的水杯,拿起來喝了一口,掩飾自己的情緒。
“你和姚先禮,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勵揚又問。
“他是明宸的秘書,所以我們偶爾會有些來往?!睖赜褡裂凵裼行╋h忽,最后落在窗臺上,看著外面的陽光。
倒是和姚先禮的回答一模一樣。
溫玉琢生產(chǎn)結(jié)束后,姚先禮在醫(yī)院替她聯(lián)系好了專業(yè)月嫂,又請人看顧她,提前買好了完備的嬰孩用品,將一切安排妥當后,才去警局承認那份舉報材料是他讓小孩子送過來的。
姚先禮將他如何偷拍、攝錄溫峙莊園里的“人體盛宴”的過程全部交代,卻只字不提溫淵和溫玉琢。
當問到他與溫玉琢之間的關(guān)系時,姚先禮只說她是前雇主的妻子,因為曾經(jīng)受到明宸的恩惠,所以對他的遺孀特別照顧。
但是根據(jù)以前對明宸的調(diào)查,眾所周知,明宸并不是一個好心的善人,他對待姚先禮的態(tài)度更像是一只狗,經(jīng)常隨意辱罵、人身攻擊。
勵揚自然不信他這一套說辭,所以只能從溫玉琢下手。
“可是根據(jù)我們調(diào)查,你和姚先禮曾經(jīng)就讀過一個高中,雖然不同班不同級,但你們真的不認識嗎?”
溫玉琢的眼睫微顫,最后她低下頭,看見衣角上沾了一點奶漬,便抽了張紙巾細細擦拭。她想了許久,才道,“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和他之間有不正當關(guān)系。”
勵揚和樂恒里默不作聲,等她接下來的回答。
溫玉琢抬起眼皮看著他們,緩緩道:“我和他沒有奸情?!?p> 她的頭靠在墻上,目光有些空洞,“為什么呢,如果一個男人做出不忠的事情,旁人大多數(shù)只會給他貼上‘風流’、‘多情’、‘花心’的標簽,但只要女人有一絲逾距的行為,便會被釘上‘不忠不貞’的恥辱柱,勵警官、樂警官,你說是嗎?”
樂恒里沉默一瞬,“作為旁觀者,我們不會隨便懷疑你的品性,但是身為警察,你和姚先禮之間的真實關(guān)系,會影響我們對案情的判斷?!?p> 溫玉琢笑了,微微點頭,“我和他確實在高中就認識,但高考以后,我們就沒再見過。他入職溫建,也是跟著明宸一起過來的,我并不知情。”
“你們高中是怎么認識的?”
溫玉琢:“我們高中是私立貴族學校,姚先禮他是學校里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招生,因為他成績很好,所以被校方從公辦學校挖了過來,只要成績達標,每個學期都能獲得一筆豐厚的獎學金。優(yōu)招生在我們學校算是一種異類,所以他經(jīng)常會受到一些富二代的欺凌,有次他被人污蔑踢壞了班級里的多媒體顯示屏,是我替他作證。自從那次,我們就認識了?!?p> 姚先禮永遠記得那個黃昏,他穿著一身洗白的校服,站在講臺底下,被老師指責,被同學嘲笑,辱罵像密密麻麻的針,重重穿透他的自尊心。是那個穿著長筒靴、短校裙的學姐,一腳踢開教室的門,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那個站在旁邊發(fā)笑的罪魁禍首,狠狠道:“我說,你,給我站起來,向老師認錯!”
除了溫玉琢自己,沒有人知道,她這次看似突兀的仗義執(zhí)言,其實是源于幼時一次怯懦的經(jīng)歷。她本不想多管閑事,但倏地想起了六妹溫慕卿,若是當年她也像現(xiàn)在一樣站出來制止,溫慕卿會不會多活一陣時日,而不是選擇自殺以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或許溫慕卿本該擁有短暫但是美好的一生。
溫玉琢:“后來我們就再沒什么交集,我在高三,他在高一,但是某次在玉蘭公館附近的酒吧,我發(fā)現(xiàn)他居然和我一樣逃了晚自習,不過我是逃出來看表演,他是逃出來打工,所以我對他印象挺深刻的?!?p> 那天晚上,夜深得像濃濃的墨。姚先禮見到溫玉琢的那一刻,首先浮上心頭的情緒是恐懼。他害怕溫玉琢會把自己未滿十八歲的身份告訴酒吧老板,讓他失去這一份求之不易的兼職。但是溫玉琢似乎并不認識他,只一眼便別過頭去,繼續(xù)和她那群圈子里的朋友為臺上的歌手歡呼。
溫玉琢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她為了散去酒味步行走回公館,身后一直跟著一個斯文少年。他看著她走進公館前的玉蘭步道,還有崗亭的保安向她敬禮問好,姚先禮突然自嘲一笑,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開。
溫玉琢:“高中畢業(yè)一直到他入職溫建以前,我都和他未再見面。應該是在六年前吧,我和明宸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才知道他已經(jīng)做成了明辰的秘書?!?p> 姚先禮大學畢業(yè)后,收到了很多offer,明氏集團的薪酬不是最優(yōu)的,發(fā)展前景也并無其他幾家廣闊。但他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場轟動全市的婚禮,婚禮的主角是明氏的太子爺明宸,還有溫家的二小姐,溫玉琢。
姚先禮在大學導師的建議下,莫名選擇了明氏集團的工作機會,憑借過人的實力走到明辰的身邊??上?,明宸是個不堪大用的,他被迫站在了溫家二房一方,成為了溫峙的眼線,監(jiān)視明辰的一舉一動。
溫玉琢:“說起來,我一開始并未認出他,甚至看到他名片時,都沒記起他曾經(jīng)是我的學弟。那段時間我總會收到關(guān)于明宸的偷情照片,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是姚先禮想讓我看清明辰的真實面目。我哪能不知道明辰是人是鬼,但那時父親需要我和明辰結(jié)婚,穩(wěn)固大房和明氏之間的利益戰(zhàn)線,我就當做什么都不知道,成日裝作深情款款?!?p> 明宸一直將姚先禮視作心腹,直到死前,他都不知道,原來姚先禮早就被溫家二房收買了。
溫峙一直將姚先禮當做棋子,直到莊園被舉報前,他都不明曉,其實姚先禮真正的上峰是溫淵。
姚先禮少時失學,是溫淵資助他,所以他才會進入私立貴族學校,遇見溫玉琢。又在成年擇業(yè)時,聽從溫淵的意見,進了明氏,一步一步助推明宸的死亡,挑起溫家內(nèi)部的爭斗。
姚先禮一點也不后悔,若不是溫淵站在他的背后,在明宸欺辱女人、背叛溫玉琢時,在溫峙脅迫他傷害溫玉琢肚中的孩子時,他便不會有對抗他們的力量和手段。
所以,他認了,甘愿為人手中傀儡。
溫玉琢:“明宸出事后,我才認出姚先禮。那時我猜想,因為我高中幫助過他,所以他才會如此照顧我吧?!?p> 姚先禮很有分寸感,他從不逾越那條道德的底線。唯一一次被人看出端倪,也是在警局里,他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溫玉琢身上,被溫澄別有深意地“暗中警告”。
直到溫玉琢遇到幾次二房設(shè)計的“意外”,差點讓她流產(chǎn)。這是她第一次懷孕,縱使孩子的父親死得不體面,她依舊對這個孩子傾注很多感情,對孩子的降臨始終滿懷期待。
她知道,父親溫山不想她留下這個孩子,以免成為日后改嫁的累贅,二叔溫峙也不想她這個孩子出世,成為大房和明氏之間的牽扯。
在溫玉琢不知所措的時刻,是姚先禮助她度過難關(guān)。她不是看不出姚先禮的勢力強大,甚至有一絲不對勁,只是她不愿去深思,將他的庇護當做當年的還恩。
直到溫玉琢無意中得知姚先禮和四叔溫淵的交易——姚先禮替溫淵找到溫峙淫幺力的證據(jù),并且站出來舉報,溫淵就能保住溫玉琢肚子里的孩子,讓他們母子日后無虞。
溫玉琢有點慌了,她知道一旦姚先禮舉報了二房,便會被溫峙和倪家弄死,就連她父親溫山也不一定能保住姚先禮,更何況溫山才不會為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外人得罪老爺子,他恨不得溫峙和溫淵徹底鬧掰,讓他坐收漁翁之利。
于是溫玉琢找上溫澄,乞求她在溫淵面前替姚先禮說些好話,哪怕送他出國隱姓埋名,讓他離開溫家的勢力范圍也好,只求姚先禮好好活著。
天不遂人愿,原本打算在溫思儉壽宴那天將舉報材料送到警局的姚先禮,半途接到溫玉琢難產(chǎn)的消息。
車開到了市局門口,卻不見他下車。姚先禮坐在車里,一直盯著方向盤,想了很久,他才拿著那封舉報材料下了車,找到一個小孩子,先將材料送進警局,而他,決定先去醫(yī)院看顧溫玉琢。
果然,溫玉琢是一個人進的手術(shù)室,就連風險告知書等等,也是她廢了最后的力氣抬起手執(zhí)筆簽字的。姚先禮等在手術(shù)室外,一直站了整整十個小時。
站在病房外的煎熬時刻,姚先禮問自己,溫玉琢值得他付出這么多嗎。答案是不知道,甚至從心底浮現(xiàn)出一絲迷茫。
他對溫玉琢,到底是報著怎樣的心情,是同情,還是憐惜,亦或者是……愛慕?
而他只能對護士說道,他僅是溫玉琢的朋友。
從那一刻開始,姚先禮便知道,便確認,便告訴自己,他們只能是朋友。
病房里,溫玉琢雙手握著杯子,輕置在柔軟的被子上,沒有任何猶豫道:“勵警官,我和姚先禮,我們最多,只是朋友。”
溫玉琢養(yǎng)尊處優(yōu),手指細長白皙,看不出她握杯的力度,卻讓人在透明杯壁上看見一枚枚指紋,似是鑿印一般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