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夜已深。
剛剛走進公寓,憑借女人那種特有的直覺,明明立刻感受到了氣氛與往日的不同。那種感覺是微妙的,雖然不可名狀,但她確定那不是好的變化,因為她莫名感覺到了一絲不安和慌亂。
高跟鞋踏在木地板上的聲音突兀而別扭,在死寂昏暗的屋子里制造回響,產(chǎn)生了夢境般不真實的感覺。穿過燈光昏暗的門廳,她走進客廳。
客廳里黑洞洞的,不知為何,她整個人顯得小心翼翼,生怕打攪到什么。
客廳里安靜的幾乎讓人窒息,借著昏暗的光線,明明看見了屋內(nèi)的陳東。他正靜靜坐在沙發(fā)的角落里一動不動,如同已經(jīng)睡著了一般,像一座冰封的雕塑,仿佛讓周圍的空氣都冷了下來。
這套公寓是陳東的,現(xiàn)在是她和陳東的家。原本,這座公寓布置的舒適而溫馨,是他們二人安放身心的小小世界。但是現(xiàn)在,屋內(nèi)的一切卻都籠罩在一片灰暗單調(diào)的陰影之中,沒有了任何色彩的安放之地。
整個客廳里唯一的光源,來自于亮起的電視屏幕,電視上正播放著午夜新聞節(jié)目,但因為被調(diào)到了靜音,所以只能看到光怪陸離的五顏六色在房內(nèi)時明時暗,卻聽不到一絲一毫的聲音。置身逼仄的環(huán)境中,甚至讓人有種要失聰?shù)母杏X,窒息的氛圍簡直能把人逼到發(fā)瘋。
電視屏幕上快速變換的各色斑駁,把對面陳東那張鐵青的臉照映得詭異而扭曲。光線原本就暗弱,明明一時竟看不清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他面前的茶幾上放置著一把紫砂茶壺,還有一只斟滿茶液的杯子。杯子里的茶水早已經(jīng)涼透,如同一潭被污染的死水,就像陳東的表情那般死氣沉沉。陳東一向喜歡喝茶,那把珍貴紫砂,正是上次陳東過生日的時候,明明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怎么還沒睡?”明明擠出一個不自然的微笑,小心翼翼地問。
她的話卻仿佛被吸進了一個無形的黑洞,并沒有人回答她。
此時已經(jīng)接近午夜,從屋內(nèi)往窗外看去,天空黑的像剛剛研好的墨,黑得仿佛兌再多得水也無法沖淡。明明在一家外企上班,這幾天公司一直很忙,幾乎天天都是這個點才能回到家。
要是在往常,陳東會準備好暖暖的夜宵,等她一起共進晚餐,或者為她備好洗澡水,讓她褪去一天的疲憊。如果他累了,也會體貼的給她一個溫馨的微笑,或一個溫暖的擁抱,或一個甜蜜的吻。
無論是什么,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什么,都足夠讓她一天的疲憊,在那瞬間一掃而空。
但是今晚,她卻隱約感覺到,自己不會再有那樣的待遇了。
“周六還加班到這么晚?”
陳東的聲音沙啞而疲憊。他說話的時候,眼睛始終盯著電視里射出來的光,眼珠卻沒有任何聚焦,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顯然,明明起初并沒聽出陳東話里的陰陽怪氣,只覺得他是在埋怨自己回來的太晚。
“這幾天公司人手不足,你也知道的……”她有點抱歉的解釋道,“……生氣啦?”
“哦?”陳東語氣上揚,同時緩緩抬起頭,看向明明。他眉毛輕挑,露出一個值得玩味的微笑?!肮ぷ??是哪種工作?”
這句話讓明明感覺一頭霧水。她蹙起柳眉:“阿東,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不明白?”陳東依舊板著臉,表情卻變得越來越冷。“我看,你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吧?”
見明明還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陳東突然臉色一獰,提高音調(diào)大聲質(zhì)問:“你自己看,這是什么???”
話音未落,他摸出一旁手機,重重拍在了面前的茶幾上。碰撞發(fā)出一聲清脆刺耳的響動。因為力道過猛,茶杯中已經(jīng)冷透了的茶水也被濺了出來。
明明無暇顧及陳東的失態(tài),她盯著手機,甚至忘記了呼吸,身體早已經(jīng)僵立在原地。
她的目光定格在手機屏幕上,上面顯示出一張照片。照片中拍的是一個女孩,她正被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攬住了肩膀,半推半就地靠在男人的身上。男人的表情充滿了征服感,睥睨的看著屏幕外的明明,似乎是在嘲笑她。
因為照片里光線昏暗,明明并不能看清楚女孩的臉,只能隱約看到她嘴角上的那顆美人痣。
明明嘴角同樣的位置,也有同樣的一顆痣。
其實,即便沒有那顆痣,她也已經(jīng)再清楚不過,照片上的女孩正是她自己。
同時那一瞬間,她也明白了陳東憤怒的原因。
心中的不安迅速地蔓延開來。明明再清楚不過,陳東拿出這張照片意味著什么。
這件事,最終還是發(fā)生了……
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突然歷歷在目的呈現(xiàn)在明明眼前。那段日子是她至今最不愿意回憶的時光,所以這幾年,她一直試圖從腦海里抹除當年的回憶。和陳東相處這幾年,她甚至以為自己已經(jīng)成功了,她已經(jīng)忘掉了當年那些不堪回憶的種種。
但她沒想到,當這份回憶,以如此直截了當?shù)胤绞秸故驹谒媲皶r,還是如此刺目,如此諷刺,如此可笑,仿佛在提醒著她:這份屈辱你永遠也擺脫不掉,想也別想。
更致命的是,這份不堪的回憶,正是在此時此刻,由她心愛的人展示給她的。
“阿東,你聽我解釋……”明明強忍住巨大的眩暈感,拼命想冷靜下來,說出的話卻不受控制地打著哆嗦。
“解釋?那好?!标悥|拼命抑制住想要發(fā)狂的沖動,努力地擠出了一個笑臉,盡管那個笑容,在旁人看來已經(jīng)扭曲恐怖到可怕。
“說吧,”他說,“你想怎么解釋?說這個女人不是你?說你是喝多了被迫的?還是干脆說這張照片是假的?P的?是有人不懷好意,栽贓陷害你?說,說呀!”
聽著陳東的歇斯底里的質(zhì)問,明明痛苦的閉上了雙眼。
那一瞬間,她只感覺到天旋地轉(zhuǎn)。她像一只突然被折斷了翅膀的鳥兒,前一秒還在憧憬肆意翱翔的感覺,下一秒就迅速向下墜落。雖然小鳥努力扭動著身體,試圖避免最后的粉身粹骨,但她自己冥冥中清楚,這一切已經(jīng)注定,都是徒勞。
“我,我當時需要錢……”她小聲囁嚅著。
陳東難以置信地睜大通紅的雙眼,眼球上的血絲縱橫交錯,似乎隨時都要爆開。
“這……就是你的理由?。俊彼林曇?,一字一句地說道。聽得出來,他是在拼命壓抑著自己的憤怒。
“不是,我需要錢……給我媽媽治病……”明明無力地解釋著。
陳東的忍耐已經(jīng)到了極點,他的情緒終于爆發(fā),再也不打算聽任何解釋,沖明明歇斯底里地嘶吼起來:
“為了錢!哈哈哈哈哈!為了錢??!哪個干這個的不是為了錢!為了錢你就去賣?啊?。俊?p> “阿東,不是這樣……”兩行委屈的淚水,順著明明的臉頰滾落下來。她還試圖去解釋,盡管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清楚地明白,事情已經(jīng)無可挽回了。
“阿東……”她哭著上前,想挽住陳東的胳膊,卻被陳東粗暴的甩開,反手便給了她一個重重的耳光。
明明驚叫一聲,摔倒在地板上。
“要不是強子以前在夜總會見到過你,我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還以為自己的未婚妻是冰清玉潔,誰知道早已經(jīng)……!”陳東怒吼著。
明明從來沒見到過這樣的陳東,以前的他是那樣的溫文爾雅、知書達理。但現(xiàn)在,他的臉上卻寫滿了暴怒,如同一頭癲狂的野獸。
看著這樣一張另她陌生的臉,明明恐懼到了極點,心中已經(jīng)是萬念俱灰,痛苦的閉上了雙眸。
陳東的情緒此時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他沖了過來,開始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和頭發(fā)。
明明沒說話,也沒反抗。
越是看明明一言不發(fā),陳東的憤怒反而就越是被激發(fā)了出來,往日溫文爾雅的紳士形象早已經(jīng)蕩然無存。他一把扯起明明的頭發(fā),一連扇了她好幾個耳光,但這樣似乎還不解恨,便又把她拖到地板上。
此時的明明沒有恐懼,心中只剩下了絕望。
這個深愛著她,而她也深愛著的男人,這個她曾經(jīng)以為只會給她帶來溫暖、不會給她帶來傷害的男人,這個她曾經(jīng)以為可以托付自己生命的男人,此時卻變成了一只饑餓狂暴的野獸,他紅著血眼,呲著獠牙,揮舞著利爪傷害著她,似乎不將她撕扯成碎片,絕不罷休。
“住手,求你住手……”明明哭泣著,絕望的哀求。
“不要臉的東西!”陳東嘶吼著,聲音早已變得沙啞。
明明無助地掙扎著,徒勞地捍衛(wèi)著自己最后的尊嚴。
“不要臉?。 ?p> 混亂中,明明一把抓起茶幾上那把茶壺,狠命朝陳東頭上砸去。
只聽見“嘭”地一聲悶響,壺被砸的粉碎,茶水濺落一地。
屋子里突然變得一片死寂,陳東的頭上緩緩淌下一道血痕。
明明躺在地上無聲的流淚,陳東則跪在地上,同樣無聲地喘著粗氣。
兩人明白,他們兩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滾?!标悥|最后指著門,說道。
明明咬著牙,支撐起已經(jīng)精疲力盡的身體,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朝門口走去。
她的腳步緩慢卻堅定。自始至終,她再也沒有說過一個字,也沒回頭望過一眼。
一聲重重的關(guān)門聲傳來的時候,陳東臉上露出了因為極度痛苦而變得猙獰的笑容。
——
此時已經(jīng)是10月底的初冬時節(jié),作為典型的北方城市,近來C市的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夜風雖然并不猛烈,卻已經(jīng)變得隱隱刺骨,空氣冷的像干冰,四周圍無處不在的寒氣,像是四處掃蕩覓食的狼群,趁人不備,便會一點一點的攫走人的體溫。
因為天冷加上夜深,大街上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走在已經(jīng)人煙稀少的C市街頭,明明再一次感到了這座城市的冷漠和無情。她一邊走著,一邊擦掉臉上的淚痕,整理好凌亂的衣服和頭發(fā),裹緊身上的大衣,卻也無法抵御這深夜寒風的挑釁和侵蝕。
她在寒風中走了很久的時間,久到雙腿麻木,已經(jīng)沒有了知覺。
偶爾,一輛輛車會拖著長長的車燈從街上一閃而過,提醒著她時間還是在不動聲色的,殘酷流逝著。
明明的腦海中閃過一幕幕的回憶,有的像是幻燈片一般稍縱即逝,有的卻如長鏡頭一般徐徐推進,有的是如此的真實,有的卻是如此的陌生。
她看到了和媽媽流離異鄉(xiāng)的日子,看到了那段艱難卻甜蜜的生活。她看到了母親幸福的眼淚,也看到她最后痛苦不舍的表情。
她回憶起了在異鄉(xiāng)第一次看到陳東時的那個下午,看見陳東第一次說愛她時的認真表情,回憶起了當時,那份獨屬于自己的幸福時刻。
最后,她看見了陳東粗魯?shù)囟敬蛩?,折磨她,肆意踐踏著她的尊嚴。他的臉扭曲著,撕裂著,變形著,獰笑著,時而狂喜時而暴怒,嘴里不斷地嘶吼著“不要臉的東西”。
明明嘴角掠過一絲苦澀的笑。那不是陳東。至少,不是她認識的陳東。她認識的陳東,已經(jīng)死了。
不過,這一切已經(jīng)和她毫無關(guān)系了。
現(xiàn)在,她仿佛被這個世界遺棄,狼狽得如同一只無家可歸的野貓。
……
終于,她累了,筋疲力盡。她腳步踉蹌,身子軟了下去,跌坐在了異鄉(xiāng)的街頭。
明明的淚水終于止不住的洶涌而出。
她感到徹骨的寒意沁透了全身。
好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