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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有一界

第十六章

各有一界 傀骨 3690 2022-03-30 11:45:12

  安禾在向前跑,她覺得自己在奔跑,分明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那只小小的黑色怪物,再遙遠(yuǎn)的距離,她也可以一步跨越,轉(zhuǎn)瞬到達(dá),但她仍舊覺得自己在奔跑,她甚至能感受到風(fēng)刮過她的頭皮,并且順著頭皮向后流動,使她想起在數(shù)百年前,她曾從天庭跌落,望著身下一片黑茫茫的大地,并不由自主地投身進(jìn)去,她在那片黑暗里走進(jìn)花果山,在那里看見一塊頑石,頑石當(dāng)中存有咚咚的心跳。

  “咚咚,咚咚”她感到自己空空的心臟也在跳動著,并且在不斷的加速,不斷地加速,她不敢想象這顆心臟不再跳動會怎么樣,她畢竟不是后土,她是安禾。她要牢記這一點,她不敢忘記這一點,因此她要向靈山奔去,她必須在靈山看到那只猴子,無論如何,只要他還活著。

  “噗嗤”一聲,好像鉆進(jìn)了一個泡泡,安禾踏入了一片非凡之地,她停步一望,看見鋪天蓋地的草,一株株草上綴著一點點紫色的花,卷著一股濃厚的香氣滾滾向她過來,她置身在這濃重的香氣當(dāng)中,只覺得渾身松軟,叫她萌生出一個不合時宜的想法,她想就這樣躺下去,躺在這草地中間,讓那些草的莖稈托著身體,她這般躺著,這般睡著,這般到死。

  這是荊芥草。在知曉這事實的一瞬間,安禾便知道,這里絕不可能是靈山,于是她竭力睜開眼睛向上望去,她看見天上有個裂隙,裂隙邊上站著許多人,那是昊天、瑤池、女媧、上清、太清、玉清……數(shù)萬年前,她曾同這些人生活在一起,她看著他們相互友愛,相互爭斗,并且向她索取,然而后土是大地母神,她永遠(yuǎn)不會拒絕任何索取,于是一次又一次。

  那些黑影似乎又籠罩上來了,她聽見許許多多的人在喊:“娘娘!”

  女媧冷冷地看著她,那是曾經(jīng)最為親近她的孩子,同她吹塤彈瑟,和她談天說地,向她索取血肉,并且挖出了她的心臟,安禾在遙遠(yuǎn)之外聽見女媧說話,她說得平緩,卻顯得癲狂,她說:“只要殺了你,她就能夠回來?!?p>  是的,那是后土,而她是安禾。

  當(dāng)安禾勉力撐開渾身的不適,再向四處張望的時候,她看見了更多的人,在裂隙下的云端之上,她看見如來、李靖、哪吒、金吒、木吒、殷夫人、嫦娥、長庚、神荼、郁壘,看見八戒、悟凈、看見鎮(zhèn)元大仙,他們一層一層疊站下來,像塔的一層一層,站在云端上俯視著她,眼中都仿佛充滿一種慈悲的殘忍。

  猴子被高高吊在這些人的頭頂,他的眼睛空空的,像是磨圓的石頭珠子,連光彩都不見了,他的身體一動不動,像個活鬼。三藏就在他身邊,安禾看著他抬手摘下猴子的金箍,而猴子的神情在那一瞬間松弛,面部的每一絲肌肉都癱軟下來,當(dāng)它的頭轉(zhuǎn)過來的時候,安禾幻覺似的聽到一個呻吟:“那我就要在想活的時候活,想死的時候死!”

  “猴子!?。。。 卑埠檀蠼衅饋?。

  玄奘曾想,當(dāng)他抵達(dá)靈山腳下,會碰見菩薩,而到時候,他便會問:“空無當(dāng)真是佛法的根基?”于是他真的這樣問了。

  菩薩憐憫地看著他:“你以為如何?”

  玄奘沉吟了一下,答道:“或許空無可解為看破,看破一切外物皆為空無,才能破開外物,尋求真我,佛祖道: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因此空未必空,空是為不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唯心而已。”

  菩薩贊許地點點頭:“空未必空,三藏,你已得真意?!?p>  玄奘了然點頭,卻仍如鯁在喉,他沉吟良久,又問:“既然如此,悟空得受金箍,為何與‘空’之本義相悖?”

  菩薩問:“怎么相悖?”

  玄奘道:“菩薩曾言,金箍此物既是懲戒,也是度化。自出五指山來,金箍確使他得脫冤仇之苦,只是也叫他忘了凡塵雜俗,以丟棄證的空無,我看了然空空,無牽無掛,倒如空中樓閣,蜃樓海市,不是真意。”

  菩薩搖了搖頭:“三藏,你可聽說過‘鴻蒙初辟本無性,打破頑冥須悟空’?”

  玄奘點頭。

  菩薩道:“天地初開,便有陰陽二氣,清者為天,是為皇天,濁者為地,是為后土,天地之氣同出一源,陰陽調(diào)和,便能長久穩(wěn)固,因而陰陽二氣不可生出性情,除非陰陽失序,此為‘鴻蒙初辟本無性’?!?p>  玄奘道:“貧僧聽聞悟空的法號便從此處而來,不知有什么干系?”

  菩薩的眼微微垂了下來:“陰陽二氣不可生出性情,除非陰陽失序,只是世間無常,陰陽果真失序,使得陰氣得生性情,便有‘后土娘娘’?!?p>  “既然如此,豈不天地倒序,怎么有如今山河恒昌?”

  菩薩道:“正是,因而后土娘娘不該留存于世,這方天地寰宇無有性情,卻能辨兇知吉,既然失衡,便要守衡,這般規(guī)律所在,便是所謂‘道’,陰陽二氣同出一源,若要陰陽平衡,便要讓陰氣補(bǔ)足陽氣,讓陰氣不生靈智?!?p>  “常人所謂天道,其實是兩樣?xùn)|西,‘天’即陽氣,‘道’便是守衡規(guī)律。為削陰補(bǔ)陽,天道洪鐘一起,發(fā)下天帝冊令,引得昊天與瑤池爭端,使后土娘娘身化六道輪回,輪回之道,由陰還陽,便是陰陽平衡的第一步?!逼兴_說道。

  “只是陰陽仍不平衡,后土娘娘仍有靈智在世,于是陽氣失衡,天便崩裂,天道便引得女媧娘娘捏土造人,向后土娘娘索求血肉,制成息壤,等昊天與瑤池征戰(zhàn)撞破了天,便又請女媧煉石補(bǔ)天,天既然破了,必然只能讓陽氣來填,陰陽二氣同出一源,因此補(bǔ)天的五彩石,便是后土娘娘的心臟。后土娘娘缺了心臟,便墜入黃泉忘川河中,從此無知無識,再無‘性情’”

  “既然如此,頑冥已破,又何來‘打破頑冥須悟空呢’?”玄奘問。

  菩薩搖了搖頭:“可惜女媧娘娘的補(bǔ)天石恰恰剩了一塊,便成了后土娘娘新生靈智的契機(jī)。那補(bǔ)天石受靈氣滋養(yǎng),便機(jī)緣巧合讓后土娘娘受得靈氣滋養(yǎng),陰陽二氣重又失衡,后土娘娘便借這補(bǔ)天石,新生了一道靈智,她給自己取名,叫做‘安禾’?!?p>  “安禾!”玄奘大驚失色。

  菩薩道:“安禾為新生靈智,自然渾渾噩噩,不記得來處,但假以時日,便會重回后土之身,因此不可坐視。既然安禾因補(bǔ)天石新生,那打破補(bǔ)天石,便可叫陰陽重歸平衡?!?p>  “……菩薩的意思是?”玄奘不敢細(xì)想。

  菩薩道:“孫悟空便是那顆補(bǔ)天石,不必管‘空’是什么,孫悟空的空,必須是了然空空,無牽無掛?!彼淅涞卣f,“這便是你們西行取經(jīng)的真意?!?p>  玄奘面色大變:“怎能如此!這豈非是傷生害命!”

  “三藏!”菩薩喝道:“傷損獨一人,能救萬萬人。你已經(jīng)知道其中緣由,便該知道如何做?!?p>  玄奘沉默不語。

  菩薩的聲音緩和下來,她輕輕地說:“三藏,你只需要視而不見?!?p>  玄奘的臉沉在了自身的陰影里,他良久沒有抬頭,一張口卻張張合合,菩薩細(xì)細(xì)一聽,發(fā)覺他在細(xì)細(xì)念誦佛經(jīng),念完《心經(jīng)》,念《金剛經(jīng)》,念《往生咒》,念《大悲咒》,念《金剛經(jīng)》,念《華嚴(yán)經(jīng)》,念《盂蘭盆經(jīng)》……他念盡了自己所知的一切經(jīng)文,直到吐出的詞句已經(jīng)亂麻一片,最后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阿彌陀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三藏說。

  “猴子?。。。?!”

  安禾向猴子的方向奔跑了過去,只是她的頭昏痛得不像話,她離開黃泉太久太久,久到從前撕裂的神魂在遠(yuǎn)方抽痛,鋪天蓋地的荊芥草雪上加霜,使得她本就昏痛的頭更加混濁,她不得不把一切都拋到腦后,只一味追尋眼前那個高高吊在空中的影子。

  她必須這樣做,她不得不這樣做,于是她撞翻了圍攏在左右四處的神仙妖怪,讓他們一個一個跌下云端,她看見三藏——手里拿著那個裝離魂草的盒子,她揮手將他打去一邊,她的指尖終于碰到了猴子的衣角,她從不曾想過,自己死亡的代價是這只猴子,她本以為自己的歸宿是叫這只猴子殺死,“悟空”、“悟空”,原來如此!

  她的指尖碰到了悟空的衣角,她將要抓住它了,將要抓住了,就快了,就、快、了。

  “嗡…………”一道極細(xì)的金光噴涌而出,蹭過安禾的臉頰,發(fā)出一聲尖細(xì)的嗡鳴,她艱難地轉(zhuǎn)頭去看,看見那支金色的箭矢這般穿過了猴子的心臟,那猴兒的臉空空的,他用一雙暗淡的眼睛向安禾看過來:阿姐啊。

  “啊……啊……”安禾張開了嘴巴,她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她又一次覺得自己的心臟空了一大塊,比數(shù)萬年前女媧取走它時還要空,她覺得那里空得可以容得下一陣風(fēng)刮過,“呼哧呼哧”地作響,那空洞有著無比強(qiáng)大的吸力,像水上的旋渦,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引得她的四肢百骸都墜進(jìn)那個空洞里,并猛然翻折了過來。

  “唔……”后土睜開了她悲憫的眼睛,“你想要什么?”

  水吒站在不遠(yuǎn)處,手里還握著她那把軒轅射日弓。

  “……”她沒有說話,只用手掌將弓身從頭摩挲至尾。

  而后土知道那是什么,后土永遠(yuǎn)不會拒絕一切索求,即使是“眾神湮滅”四個字。

  于是她點了點頭。

  神靈凡物的魂魄被一一撕碎,清氣上行彌散,濁氣聚集成團(tuán),后土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她把碎裂的靈魂同自己的神魂混合在一起,散成宇宙間無數(shù)的光點,光點中除了魂靈的種子,還懷有神靈故事的前塵種種,成為濁氣團(tuán)上的種種遺跡,六道輪回仍在,只是世間生靈不再受神明支配了。

  “安禾!”

  “安禾!”

  從欄桿的縫隙里透進(jìn)來一片金色的陽光,光幕里,可以看見微微飄蕩的,白色的微塵,孩子的影子在這些光幕里來回穿梭,他們的聲音從樓道里一層一層地回蕩出來:

  “安禾!”

  “安禾呀!”

  “安禾!你在這里?!迸⒃谝黄柟庀碌乃嗟厣习l(fā)現(xiàn)一只大貓,它的皮毛順滑黑亮,四只爪子白乎乎,圓溜溜的,它的尾巴打在地上,白尾巴尖兒蹭著陽光里的微塵晃來晃去,它打了個哈欠。

  女孩碰著貓兒的前腿把它抱了起來:“安禾,你別跑不見了?!?p>  男孩伸手摸了摸貓兒的耳朵,問:“圖圖姐姐,為什么這只貓叫安禾?。堪埠淌鞘裁匆馑??”

  女孩說:“鼠害苗,而貓捕之,故貓從苗。我爸說:這是大詩人陸游的爺爺說的,禾苗禾苗,所以叫安禾咯?!?p>  “喔喔,原來是這樣?!?p>  那貓兒趴在女孩懷里,輕輕打了個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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