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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洛爾年代記之日輪低語

終章 君權(quán)與共和

奧洛爾年代記之日輪低語 奧洛爾史官 4131 2019-05-10 07:54:38

  常有人說,那弗倫索西亞的倫培爾陛下,不像是一位皇帝。

  每天早上五點起床,跑到軍營,觀摩指導(dǎo)軍隊的晨訓(xùn)。然后七點到城中的酒館吃早飯,就著酸葡萄醬啃上半只鴨子加上兩塊白面包。在城里的各個部門溜達(dá)一圈之后,十一點左右回到他位于青金宮內(nèi)的辦公室,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用過午飯后,在午睡的時間去自己姐姐,羅蘭菲爾公主殿下的辦公室,兩人換好衣服之后,會去附近的皇家獵場打兩只隨便什么動物,然后下午五點回來,和約見他的客人們一起用晚宴。這皇帝的一天,完全不像是一位統(tǒng)治三個王國的皇帝,倒像是個工作比較閑的小事務(wù)官。

  而今天一大早,他沒有選擇去軍營或是城市中,這位皇帝在兩名騎兵的護(hù)衛(wèi)下,來到了郊外一家不大的小農(nóng)莊。

  倫培爾把馬停到農(nóng)莊的大鐵門門口,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自己的隨從,然后湊到門口,看到園中有一個園丁,他大聲問道“您好,請問這是阿庫耶爾老人的家么?”

  園丁并沒有看他,繼續(xù)用園藝剪修剪著灌木叢“是,您哪位啊,他老人家不見客。”

  “我是倫培爾.佩蘭,南境帝國的正統(tǒng)皇帝?!?p>  “我還是約翰.史密斯,阿庫耶爾大人的園丁呢,滾滾滾?!蹦菆@丁也沒好氣的回復(fù)道。

  “讓他進(jìn)來吧,”里面?zhèn)鱽砹艘粋€蒼老的聲音,園丁打開了門,穿著軍裝長外套的倫培爾推門而入,朝著聲音的方向走過去。

  他繞過了幾個灌木叢,終于,看到坐在了大躺椅上的老人,那個行將就木,如同一捆柴火的干癟的老人。

  “您終于肯見我了是么?”

  倫培爾坐到那枯槁老人的對面的一塊大石頭上,把自己的儀仗劍橫在膝蓋上。

  那老人看著面前的倫培爾,又拉動了一下膝蓋上的毛毯“我最近,經(jīng)常夢到黑色的鴉車,恐怕已經(jīng)沒有幾個日子可活了,總不能直到我死,都不見您一面?!?p>  “那就好,我一直在想,您總不至于從五年前一直病到現(xiàn)在?!眰惻酄栁⑽⑿χ赃叺氖膛七^來了一個小車,上面擺著酒桶和清涼飲料桶。

  倫培爾自己倒了一杯清涼飲料“老人家,你喝點什么?”

  “松子酒,謝謝?!?p>  他接過倫培爾的酒杯,笑著,露出了他一口多少有些發(fā)黃的牙“讓一位執(zhí)政官給我斟酒,是我的榮幸?!?p>  “希望您老還沒糊涂吧,”倫培爾喝了口清涼飲料“我現(xiàn)在是皇帝?!?p>  “哦?來訪時,我記得您說您是倫培爾.佩蘭,”阿庫耶爾喝了口那澄澈的褐色松子酒,辣的咳了幾聲“可我記得,那是弗倫索西亞最后一位執(zhí)政官的名字?!?p>  “老人家,您糊涂了,他五年前,就成了整個南境的皇帝了?!眰惻酄栃χf道。

  阿庫耶爾板起了臉,笑意全無,他在自己的眉前揮揮手,似乎是想要驅(qū)走來索命的鬼魅一般“倫培爾,當(dāng)他還是位執(zhí)政官的時候,他還有這樣一個名字,可是當(dāng)他成為皇帝時,他便沒有了名字,如果非要說的話,他的名字叫佩蘭。”

  倫培爾干巴巴的笑了一聲“老人家,佩蘭是倫培爾的姓啊。”

  “不不不,皇帝,或者說類似的國王和公爵、伯爵,都是沒有名字的,”阿庫耶爾擺出一副給學(xué)生講課的樣子“他們的一切行為都為他們的家族延續(xù),為他們的家族繼續(xù)占有著一片土地上的利益而服務(wù),你也是這樣,佩蘭?!?p>  倫培爾沒說話,他多少有些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但是還是無法認(rèn)同。

  阿庫耶爾又喝了口酒“我曾經(jīng)幻想著一個國家內(nèi),議會能夠主掌大權(quán),而國王只是議會中的一份子。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有一個暴君,他太過強大了,以至于那些勇者們想要毀滅他時,都無能為力。我很遺憾,我沒有看到暴君的末日?!?p>  “暴君?您是指那佩蘭么?”倫培爾聽到這些話,不怒反笑,手指輕輕地叩著旁邊的石頭。

  阿庫耶爾搖搖頭“佩蘭?不不不,他還算不上暴君。真正的暴君,是主導(dǎo)了那本名為歷史的書,延續(xù)了幾千年的無知和蒙昧。”

  “無知和蒙昧?”

  “是的,自古以來,有著無數(shù)的君主,他們是主導(dǎo)著歷史的人,”阿庫耶爾頓了一下“他們能夠主宰整個人類的歷史,原因嘛,無非就是人類,還依舊愚蠢,依舊蒙昧無知。我問問您,您覺得,為什么人們要有一位君主?君主于人,有什么好處?”

  倫培爾看著老人那渾濁的眼睛,他不確定阿庫耶爾是否還能看見他,于是先喝了口飲料“人們懶惰無能,所以需要君主的勤奮去驅(qū)動他們;人們保守落后,所以需要君主的智慧去啟迪他們;人們奸詐狡猾,所以需要君主的熱誠去肅正他們。君主用自己的美德,去讓那些貧者升華。去用美德蕩清貧者的罪惡。”

  “呵,陛下,瞧瞧您說的,貧者的罪惡,”阿庫耶爾露出了副格外瘆人的諷刺表情“他們何罪之有?他們受著由祖輩而來的貧窮,因這貧窮,他們不會識字,所以奸詐狡猾;因這貧窮,他們不知時事,所以保守落后;因這貧窮,他們努力而不得財富,所以懶惰無能?!?p>  阿庫耶爾放下酒杯,敲了敲椅子的把手“他們一切的罪惡,都源于他們的貧窮,正如您所有的美德都源于您的富有一樣。為何您占有您天生的財富就成了美德?為何他們留著他們天生的貧窮就成了罪惡?”

  “陛下,佩蘭陛下,當(dāng)我們討論愚昧和無知的時候,我們在討論什么?”阿庫耶爾向前探著身子,幾乎湊到倫培爾臉上“我們在討論識字與否?讀過多少書么?不是吧,我們在討論的,是人所相信的東西。當(dāng)一個人相信大地是一塊平板的時候,當(dāng)我們到了海洋的邊緣,就會墜入巨大且深不見底的瀑布,我們說這個人,是愚蠢的。而相信王權(quán),也是一種愚蠢,一種堪比真的相信太陽是一匹黃金做的馬一樣的愚蠢?!?p>  “呵,您這句話就說的不對了,世上有造福黎民的圣羅葉德,也有長治久安的四賢人,還有那維系和平的卡洛斯四世,就算我們討論南境,也有我的母親和太祖父,讓整個弗倫索西亞從內(nèi)戰(zhàn)的消耗中恢復(fù)過來。您覺得,這些人是愚蠢的嗎?”

  “不,我還沒有那個膽量,”阿庫耶爾大聲道“這些人的功績,足以讓他們享有死前與死后的盛贊,但是這真的是給他們的孩子同等的權(quán)力的理由么?優(yōu)秀的父親就一定有優(yōu)秀的孩子么?”

  “不是,那是當(dāng)然的?!?p>  “您所說的賢君們,在歷史上固然是存在的,”他右胳膊拄著椅子把手,撐著腦袋,而左手則輕輕捻著自己那花白的胡須“但是那暴君,存在的數(shù)量,似乎遠(yuǎn)比那賢君多上百倍千倍,而他們,只會受到死前與死后的指責(zé)和怒罵,他荼毒他所統(tǒng)治范圍內(nèi)的百姓,但是卻可以不受到任何處罰地安靜地死去,請問這是不是一種愚昧呢?”

  “您說的對?!眰惻酄柕拖骂^。

  阿庫耶爾突然的喘氣聲突然重了起來,而過了十幾秒,又恢復(fù)了正?!皩捤∥业牟痪?。陛下,老年人的氣管總是像破了的風(fēng)箱。這樣吧,陛下,我們來拿你做個例子,你用你生命中的前二十年統(tǒng)一了整個南境,不算布里托尼亞的話,就假設(shè)您能活到。。。您今年貴庚?”

  “二十三?!?p>  “好,那就假設(shè)您能活到六十,到那時,想必這個帝國疆土穩(wěn)固,承平日久。而您的孩子將繼承您的帝位,若這孩子,是個獨一無二的暴君、昏君、庸君,那會發(fā)生什么?”

  “南境的人民反抗他?!?p>  “是的,南境的人民會反抗他,而南境的人民在反抗時,面前就會有一堵高墻,那就是您一手建立起的軍隊。也就是說,那樣一位暴君、昏君、庸君,在擁有您的軍隊的情況下,會仍然穩(wěn)穩(wěn)地坐在皇位之上?!卑煲疇栁⑽⑿χ斑@就是君主制的愚蠢。擁立您做皇帝的人那淺薄的思想不難理解,他們認(rèn)為這樣的功績只有皇帝這樣的頭銜才配得起,而事實上,他們是將百年后的自己,推進(jìn)火坑罷了?!?p>  “我們大可以完善制度,讓那樣一位暴君昏君庸君無用武之地?!?p>  “呵,年輕人,你太過天真了,”阿庫耶爾用一只手輕輕地捏著自己的手臂“一項能夠限制暴君的制度,一樣可以限制一位賢君。說到底,什么是暴君,什么又是賢君呢?”

  倫培爾愣住了,他稍微想了想,似乎阿庫耶爾所說不無道理。

  “陛下,我并不是要說服你,但是你已經(jīng)從人民的倫培爾變成了帝國的佩蘭,當(dāng)你仍是一名執(zhí)政官時,人們可以以你的過失彈劾你,國民大會可以因你的無能罷免你??涩F(xiàn)在呢?指出你過失的人,需要遣詞酌句的‘勸諫’您,而國民大會,呵,則徹底變成了您的顧問團(tuán),一個趨炎附勢的空架子?!?p>  倫培爾什么也沒說,他看著阿庫耶爾,這個老人。君主制是愚蠢的,這是他從頭到尾說出的話中,唯一的主題。給予一個家族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或許這個家族的興盛能夠維持十年,二十年,可是再往后呢?再往后,這個家族真的不會從帝國的大腦,變成帝國的吸血蟲么?

  阿庫耶爾的笑臉咧得大大的,他看著倫培爾,看著那緊緊糾結(jié)在一起的眉毛,喝了口酒“陛下,您在思考,這是好事。但是你的思考,大抵是全然無用的,因為您死后,還有您的兒子,您的孫子。就算您能活到百歲那樣的長壽,您也頂多就能看見您的兒子掌權(quán)吧,而您孫子,兒子的孫子,孫子的孫子,會把這個國家變成什么樣,則完全不是您所能看到的。人的生命,滿打滿算也不到一百,又何必顧慮千年后,人們的憂愁呢?”

  “所以,你剛剛跟我說的這些,只是為了攪亂我的思緒,讓我憂愁是么?”倫培爾苦笑著,喝了口那清涼飲料,橘子汁的酸味和薄荷的苦味讓他似乎感受到了憂愁的味道。

  “哈哈哈,陛下,您說笑了,”阿庫耶爾咳嗽了兩下,氣息也變得微弱起來“我在五十五歲時,接觸了共和的理論,然后便開始因這個國家的未來而憂煩,如果國王回來了,該怎么辦?后來,我堅持憲法君主制,我相信憲法和國民議會能夠限制王權(quán),但是事實告訴我,我錯了。當(dāng)我六十二歲,不再做財務(wù)總管的時候,我在想,我究竟為的是什么?我沒有孩子,也沒有產(chǎn)業(yè),僅僅是憑著對一群人,對這片土地的愛,去完善法律,去與君主對抗,去和共和派辯駁,有什么用么?沒有。只要兩個精明干練的王室的孩子,就能粉碎我想過的一切手段。那我的思緒又有什么意義?我當(dāng)初,就不該讓您假退位,而是應(yīng)該將你徹底架空,才對。弄巧成拙啊。。。”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空氣中,只有園藝剪修理灌木的聲音。

  風(fēng)輕輕地吹著老人的頭發(fā),似乎這個老人的生命,正在肉眼可見的慢慢流逝,他看著倫培爾,而倫培爾總想要說些什么,卻每次話到嘴邊,都沒有說出來。

  “您走吧,陛下,”那老人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我這樣的人,不配占用您這么長的時間。”

  倫培爾起身,看著他,走出幾步,又回頭看著這位老人,仿佛這是一個標(biāo)記,一個時代的標(biāo)記一樣,就像瑞奇爾德王城是古典時代的標(biāo)記,而紫山堡壘群是中古時代的標(biāo)記一樣,這個老人似乎宣告著某個時代,某種浪潮的結(jié)束。

  他又走出幾步,但是那老人卻如同吸鐵石一樣吸引著他的目光。

  “閣下,我想最后問您一件事,”他看著那枯槁的老人愈發(fā)的與那躺椅融為一體,聽到他的話卻用胳膊撐起了自己的身軀,他便說道“閣下,我究竟是否應(yīng)該憂心這國家的未來?”

  老人擺擺手“不用,憂心未來,是開拓時代的人的事情,那,可比做一位帝王,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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