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英雄

　　我騎著電動車一個人在無限延伸的小路上，盡頭有什么等著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把我弟安全帶回來，我要把自己的腎安全的帶回去。冷風(fēng)颼颼地穿過我衣袖，直通我的心臟，今年的秋天怎么這樣冷？天色漸暗，旁邊的稻田只剩下稻茬，每一個都像一個黑色的小鬼。夜霧迷了我的眼睛，風(fēng)刮過我的皮膚，穿進我的耳朵，灌進我的喉嚨，五官變得遲鈍起來。

　　我穿過了稻田的羊腸小道，穿過布滿青苔的老橋，穿過黑暗的桉樹林，我害怕，可我不敢停下來。夜真的很黑，月亮也沒有出來，我的小燈是這條無盡黑暗的路上的唯一光亮。

　　我真的很累，很累，但是我要往前。

　　不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座房子，帶著橙色的光暈，真的很像天堂，但我很清楚，它不是天堂，它是可怕地獄。我掐掐自己的手臂，瞪大眼睛，給自己一點點勇氣。見到那幫家伙時氣勢絕對不能輸。

　　我停好車，推開門，看到了熱鬧的人群，他們的表情讓我感到可怕，他們臉上泛著油光，布滿血絲的眼里散發(fā)出強烈的欲望，手仿佛像被控制了一樣不斷往桌上扔著鈔票。嘴里念念有詞，或者大口狂罵，地上的臟亂，空氣里彌漫的煙酒臭味他們仿佛一點也感覺不到。賭博，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到了房子的最里面，我深呼吸一口氣，推開門。

　　眼前的一幕讓我把剛剛提起來的勇氣完全擊得四散。一群癮君子正在光怪陸離中醉生夢死。我眼里仿佛突然被一根刺插中一樣，疼痛從眼睛迅速傳到了心臟。我弟正趴著布滿令人作嘔的垃圾桶上傻笑。

　　“嘿！”如雷聲從我的耳邊響起。

　　“怎么？沒見過？”

　　我傻傻的看著這個陌生人。

　　“帶錢來了？”

　　我該怎么辦？

　　“給了錢就帶這家伙回去吧，他都賴在這里兩個月了，我可養(yǎng)不起他。”

　　“我……你等一下?！蔽覜]有帶一分錢來，我本來以為可以用講理這種方式來好好解決問題的。我怎么這樣天真？

　　“怎么樣？想逃？”他的黑胡子讓我害怕。

　　“沒有，我突然想起包落在了車上。”

　　“這么重要的東西也能落？”

　　“你看，我身上不是沒有帶包嗎？錢在上面。剛剛太心急，所以忘了?！?p>　　“好?！?p>　　他使了個顏色，后面馬上有幾個人跟了上了。

　　我撐住快要無力的腳步，一步步往外走。穿過賭博的人群時我下意識的搜索能幫助我的人，可是沒有一個人在留意我。我真的是傻了，怎么會想得到這群賭徒的幫忙。

　　“你們等一下。包被勾住了?！?p>　　怎么辦？

　　“想想你弟，如果你不給錢，我們真的會宰了他喂狗?！?p>　　“你們來拿吧，它真的勾住了?！?p>　　等他們圍上去我就跑，跑得掉的幾率是多大？可別無退路。

　　我一個箭步跳進了旁邊的草叢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使勁往里鉆，鋒利的植物割破了我的皮膚，草絆住我的腳步，我的身后響起恐怖的喊叫聲。我是要完了嗎？怎么我看不到任何東西，也沒有一點點力氣。我好像是在水里，身體一直往下沉，一種奇怪的力量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磥砦沂钦娴囊炅?。也好，我真的很累了。不行，不行，我爸還等著我呢！

　　我努力的睜開眼睛，但眼睛就像被巫婆施了法，不管我多用力都睜不開。

　　“嘿嘿！西月，西月?！?p>　　朗風(fēng)清，是朗風(fēng)清的聲音。我是到了地獄了嗎？地獄里也能見到朗風(fēng)清？

　　“快醒醒，你怎么樣了！你快醒來。”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你怎么可以哭，你不可以哭的。

　　“咳！”

　　“你醒了?！?p>　　“朗風(fēng)清?！蔽揖o緊抱住了他。

　　“沒事了，沒事了。”

　　他的疲憊的聲音里帶著無限的溫柔。

　　過了一會兒，他要推開我。我用力的抓住他的衣服。

　　“不要?！?p>　　“我給你拿件衣服吧，你的衣服濕透了?！?p>　　“不要?！?p>　　“聽話，不要生病?！?p>　　我不想放開。

　　“那我騰出一只手好嗎？”

　　“嗯?！?p>　　我一直拉著他的手，只有這樣才能心安。

　　他被限制了一只手，變得笨拙起來。他不好意思得翻著我的衣柜。

　　“我來吧?！彼中牡臏嘏鞯搅宋业男睦?，我已經(jīng)不那么不安了。

　　“你可以嗎？”他一臉擔(dān)心。

　　“可以的?！?p>　　“那我在門外，你有什么事就喊我一聲?！?p>　　“好?！?p>　　我換完衣服，想起他的衣服也是濕的，就從衣柜里拿了一件我穿來睡覺的寬大長襯衫。

　　“朗風(fēng)清?！?p>　　“啊！”他慌張的開門進來。

　　“怎么了？”

　　“沒事，你也換一件衣服吧?！蔽野岩r衫遞給他。

　　“那我去廁所一會兒，你一個人可以嗎？”

　　“嗯?！蔽腋?。

　　“你……”

　　“我想在客廳外等你?！?p>　　“我在這里換可以嗎？”他知道我在害怕。

　　“嗯。我轉(zhuǎn)過去?！蔽覄e過身子。

　　“好了?！?p>　　我和他坐在沙發(fā)上，他把電視調(diào)得很大聲。

　　“想睡覺了嗎？”

　　“不想。”

　　“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點了，你睡一會兒，明天還要到醫(yī)院看你爸呢。你會熬不住的?！?p>　　“我……”

　　“我陪著你。”

　　“嗯。”

　　他跟著我進了房間，給我鋪好被子，看著我躺下，我瞪大眼睛看著天花板。我不敢閉眼，一閉眼我弟弟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

　　“閉眼。”

　　“不敢?！?p>　　“你弟沒事，相信我。你先睡，詳細(xì)情況明天再跟你說?！?p>　　朗風(fēng)清在床邊坐下，拉著我的手。他的手真的很暖，很有力量。

　　“我陪著你，不用怕?！?p>　　“嗯?！蔽议]上眼，他的呼吸聲讓我感到安穩(wěn)。

　　清晨的陽光透過薄窗紗，撒在他的臉上。我忍不住伸手摸摸，新長的胡茬有點扎手。突然，他張開了眼，我的臉印在在了他的眼眸中。

　　“你醒了？不再睡會兒？”他的聲音有點啞。

　　“嗯?！蔽殷@慌地拿開手。

　　“那我……先洗漱？”他起身。

　　“好?！蔽乙呀?jīng)恢復(fù)了理智。

　　“你不用擔(dān)心?！彼叩介T口又回頭說。

　　“嗯?！?p>　　“待會兒我出門買個早餐，你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可以嗎？”

　　“好?！?p>　　我對著鏡子理了理頭發(fā)，看看自己浮腫的臉，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瓶，各種情緒蜂擁而出。眼淚止不住嘩嘩的流。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朗風(fēng)清買早餐回來，見到我這般模樣估計被嚇到了。

　　他給我抹掉眼淚。

　　“不哭?！?p>　　我整理整理衣服，理了理思緒，走進病房。

　　“你昨天去哪里？一晚上都找不到人！”我媽埋怨道。

　　“哦，我……我就有點事出去了?！?p>　　“你不知道我一個人照顧你爸很累呀!都不知道幫點忙。對了，這兩天你也準(zhǔn)備一下吧，醫(yī)生說下周就可以進行移植?！?p>　　“好?！?p>　　“媽……”想告訴她弟弟的事但是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什么事？”我媽突然扔掉手中的毛巾跑過來，“該不會你不想救你爸爸了吧？雖然你爸說不想要你為他做什么，可是他是你爸呀，你可不能忘恩負(fù)義呀！”

　　“媽，我不是……我不是……我會好好準(zhǔn)備的。放心?！?p>　　“那錢……”

　　“我找到人幫忙了，你放心。”

　　“那就好?！蔽覌尷^續(xù)忙著給我爸打水洗澡去了。

　　“呤……”

　　“喂，你還在醫(yī)院嗎？”

　　“在?！?p>　　“那我去接你，順便看看伯父。”

　　“你的事忙完了嗎？合同簽了？”

　　“忙完了。你等著我啊?！?p>　　“好?！?p>　　見到朗風(fēng)清時他還提著電腦包。

　　“其實你不用那么著急過來的?！蔽医舆^他手中的電腦包放到一邊。他把水果和補品放到桌上，我爸在睡覺，我媽又剛好出去，我們倆就這樣靜坐在病床邊一言不發(fā)。

　　“要不然我們出去走走吧?！蔽姨嶙h道。

　　“嗯。也好?！?p>　　天很藍(lán)，藍(lán)得讓人會忘了它也會有黑暗。我們在天臺上曬著太陽。

　　“昨天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只記得我跑進草叢里后好像掉到了深溝里還是池塘里。

　　“就問了你的鄰居。”

　　“啊……原來他們是知道我弟弟的事的?！?p>　　“也不是。我只問了他們你弟弟最好的朋友是誰，然后找到他……”

　　“原來那么曲折呀?！辈挥脝栆仓浪隙▎柫四莻€所謂朋友的電話號，威脅他或者引誘他讓他告訴他我弟在哪里。雖然兩者他都有能力做到，但以朗風(fēng)清的性格我猜是后一種可能性。

　　“我開車趕到時剛好從池塘的另一邊看到你掉下去……不過你不會水干嘛選擇這樣的逃跑路線？”

　　呃……我也不知道那草堆后面是池塘好吧。

　　“一時慌不擇路?！?p>　　“可是你一個人怎么躲得過他們那么多人？”難道他什么時候練了什么絕世神功？還是他本來就是英雄超人？

　　“因為警察也去了?！?p>　　“以后你真的不能一個人去那么危險的地方，知道嗎？”

　　“嗯。我本來以為哪里只是賭場而已，我不知道……”我又想起了我弟的臉。

　　“他們可是不顧生死的亡命之徒，你這次走運，能好好走回來?！崩曙L(fēng)清本來是想開玩笑的，可是看到我一臉哀傷變得抱歉起來。

　　“我弟怎么樣？”

　　“現(xiàn)在在接受調(diào)查，估計之后會進戒毒所?！?p>　　“我想去看看他。明天你可以陪我去一趟嗎？”

　　“你……可是你不是要準(zhǔn)備接受移植手術(shù)？”

　　“在那之前我想先去看他一趟，如果你忙那就算了?！?p>　　“不是這個意思。那我明天去接你?！?p>　　“接我？你今晚要去賓館？在我家也是可以的……比較方便?！?p>　　“不是，我是晚上還有一個飯局，有可能會喝過頭，我太晚回去會吵到你?！?p>　　“我今晚等你！”沒等他答應(yīng)我就飛快的跑了。

　　晚上，我認(rèn)真計算了一下所有的債務(wù)，除了借朗風(fēng)清的四十萬之外，我爸還借了歐陽的二十萬，還有我這幾個月來厚著臉皮借我姑姑的十萬，加上豬場虧了的三十萬，那這里一共應(yīng)該是一百萬。我爸應(yīng)該還借了其他人的，所以大致上應(yīng)該有個一百二十來萬。豬場應(yīng)該可以賣個幾萬，加上我爸的破車應(yīng)該可以有一兩萬，醫(yī)保的那一部分還不夠治療……大概算下來我最少還得掙個一百萬才能填補。就算是我最高工資那會兒我也差不多要工作七八年不吃不喝才能還得起呀。怎么辦？

　　還有我弟弟我改怎么去勸誡和安慰他？我改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面對他？

　　思緒太過紛亂，一時之間不注意，手中的茶水倒到了手上。我驚嚇地跳起來。

　　“怎么樣？”

　　“歐陽？你怎么來了？”

　　“哦，我看見你家大門沒有鎖我就進來了，不好意思?！彼麑擂涡π?，“你的手……我?guī)湍憧纯窗??！?p>　　“沒什么，紅了一點點而已。”其實它正在火辣辣的疼。

　　“還是處理一下比較好吧。我看看。”他自說自話，“不注意可能還會留疤，還是緊張一點比較好，你的手那么好看?！?p>　　呃，我還是讓他幫我看看吧。

　　“你家有沒有急救箱？”他眼睛在四處搜索。

　　“沒有哎?！本退闶怯形乙膊恢涝谀抢铮乙郧罢觳辉诩遥@幾個月不是整天在醫(yī)院就是忙著做兼職，家已將是很陌生的存在了。

　　“那我?guī)湍愠鋈ベI點藥吧，待會兒你記得鎖門?！?p>　　“好?！?p>　　我不知道怎么樣去拒絕他，他不同于嚴(yán)偉麟，我沒有欠嚴(yán)偉麟什么，所以我拒絕他的時候我能做到?jīng)]有一點點愧疚，但是他，不拒絕他我會愧疚，拒絕他我會更加愧疚。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朗風(fēng)清還沒有回來。好像有一件事我忘了，他合作對象是在廣西，他一來一回怎么著也得要四個小時吧，我的天哪，他早上的時候是怎么回來的？難道他沒有去？那今天早上是去……

　　“噠噠……噠……”有老鼠？不對，是有人在敲門。朗風(fēng)清回來啦！我飛快的跑出去開門。看到歐陽的時候說實話我有點失望。

　　“藥買來啦。對不起，找了附近的幾個藥店都沒有，所以到鎮(zhèn)上買了，有點久?！?p>　　“麻煩你了。其實它已經(jīng)褪了紅腫，你看?！蔽疑焓纸o他樵。

　　“好像確實是，不過還是檫一下藥吧。”

　　“嗯。”

　　他進門在茶幾上鼓搗藥膏。

　　“剛剛在鎮(zhèn)上我遇到你朋友了?！蔽遗笥?？我的朋友他認(rèn)識誰？

　　“誰呀？”我從他手中接過藥膏，“我自己來吧?！?p>　　“朗風(fēng)清?！彼趺粗览曙L(fēng)清的存在？

　　“你怎么認(rèn)識他的？”

　　“你弟弟的事情就是我告訴他的?！睔W陽眼里露出一絲愧疚，“對不起。我應(yīng)該早點告訴你的，可是我以為我可以勸服你弟弟，我太高看自己了?！蔽义e愕地看著他。

　　“我也有一點私心，我想要在他身上做解毒實驗，對不起?！?p>　　歐陽！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只會為別人著想的人，沒想到……我感覺自己要爆發(fā)了。我逃到了門外吹風(fēng)。良久，歐陽才敢跟出來。

　　“那天，很晚了，我還在診所忙碌，你弟突然闖進了，要求我給他一支針管，我問他要來做什么，他說要來給豬打疫苗。我看他臉色不對勁，又想起你家的豬都是找獸醫(yī)打的疫苗，所以就追根究底地問了他。他最后忍不住就告訴了我。我本來跟他預(yù)定好給他做中藥解毒的治療的，可是做了一個多月就不見他人了。我也是三天前通過一個醫(yī)生才知道他在哪里的。真的很對不起，我本來想找到他再跟你說。我怕你擔(dān)心?！?p>　　“難道現(xiàn)在我就不會擔(dān)心了嗎？”我知道我發(fā)脾氣不對，但是現(xiàn)在的我真的忍不住。

　　“我先回去，藥一天檫兩次?！彼诡^喪氣地走了。

　　我站地很累，又不想回到房里，看到我弟的房間我就會感到壓抑。夜風(fēng)很冷，但是只有感到冷，我才能知道我是有知覺的，我需要清醒。

　　看看手機，已經(jīng)十一點，朗風(fēng)清還沒有回來。村里的人睡得很早，整個村子只有座房子的窗子還透著亮光。整個世界寂靜冷清。我干脆跳上圍坐在上面，讓風(fēng)更徹底的穿過身體。

　　我聽到了輪胎壓過水泥地面的聲音，還有熟悉的引擎聲。我給他開大門，他把車直接開進了院子里。

　　“你怎么還沒有睡？”他從車?yán)锬贸隽诵欣畎?p>　　“等等你，你不是說你會喝多嗎？怕你走不穩(wěn)路。”

　　“因為回來要開車，所以沒喝?！?p>　　“你先去洗澡吧，我給你鋪床?！?p>　　“嗯?！?p>　　拿出被子我犯愁了，改給他鋪在哪里呢？三樓是我弟一家的空間，二樓雖然有三個房間，但是我，我爸媽各占了一間，還有一間奶奶死后，親戚們少來了，我媽就把它堆放雜物了。其實想想我在這個家里也只有這一間小房間而已了。難道要他睡沙發(fā)？不好吧，可是我叫人家來住的。但是，和我一間好像也……

　　干脆像上次一樣，我們一個睡地板一個睡床好了。他進房門的時候頭發(fā)還濕漉漉的。

　　“我給你拿吹風(fēng)機?！蔽以诜坷锝o他亂翻，“哦，對了，今晚你就睡我的床，我睡地板。找到了，嗯?！蔽野汛碉L(fēng)機遞給他。

　　趁著朗風(fēng)清吹頭發(fā)的間隙我迅速占領(lǐng)了地板。我不能讓他以為我是在開玩笑。

　　“起來?！彼雠鲅b睡的我。

　　“你這樣明天會腰痛的。”

　　“難道你就不會腰疼？”我忍不住出聲，“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叫一個女人睡地板，但是你別忘了賓主之宜的道理。哪有人叫客人睡地板的？”

　　“你說的都對?！?p>　　“啊！”我突然被他騰空抱起，我慌張地?fù)ё∷牟弊印?p>　　“雖然你說得都對但是我還是要睡地下?！彼盐曳诺酱采嫌纸o我蓋上被子，如果他再貼近我一點點我的臉我恐怕真的會吻上去。

　　“好啦，睡吧。”

　　歐陽：原諒我，做不了你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