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著裙擺走向那道身影。
蘇合衣面前的孟婆說道,
“過我這奈何橋,喝孟婆湯的姑娘多了去了,不會說話的也很多,公子,老身真不知你要找的是誰,或許她早喝了孟婆湯投胎轉(zhuǎn)世去了,不如,你喝碗孟婆湯,過了這奈何橋,在橋的盡頭,有一個望鄉(xiāng)臺,你可以在那里,看見你想看見的人?!?p> 孟婆將湯碗遞給蘇合衣,朝他指了指橋盡頭的一個石臺。
蘇合衣接過,望著濃黑如墨一般的孟婆湯發(fā)呆,湯水倒映著他的面容。
他的神情依舊十分平靜,仿佛任何事情都惹不起他的情緒波瀾,既是這樣,那剛剛,又為什么要問蘇雅的事情?
蘇雅已然走到了他的身后,聽見了蘇合衣和孟婆之間的對話。
她看著蘇合衣的背影,開口,
“蘇合衣?!?p> 蘇雅生前不會說話,死后卻能開口。
蘇合衣未聽過她的聲音,卻知道,那就是她。
那背影倏然間一僵,蘇合衣動作極為緩慢地轉(zhuǎn)身。
“雅兒……”
蘇合衣干澀地開口,竟然發(fā)現(xiàn)叫出她的名字這樣的艱難。
蘇雅朝著他微微一笑,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p> 蘇合衣的喉嚨仿佛被堵住了一樣,看著面前眉眼平靜的蘇雅。
在帶蘇雅來地府時,我曾想過蘇雅見到蘇合衣時的情景和情緒,但是絕對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
蘇雅如此平靜,和半夏水亭內(nèi)那個悲傷哭泣的她全然不同,我以為她見到蘇合衣會有很多話想說。
然而,最后都只變成了這一句,
“我等了你好多年,想……把這個給你?!?p> 蘇雅將當初蘇合衣送給她的骨簪遞給了蘇合衣,
“碎了一條裂痕,但是,沒關系?!?p> 蘇雅說道,蘇合衣許久未接,
“這個,是送給你的?!?p> “我不要了?!?p> 蘇雅輕輕搖頭說道,將它塞在了蘇合衣的手上。
她朝孟婆要了一碗孟婆湯,和蘇合衣相對而立,
“本來來之前,有很多話想和你說的?!?p> 蘇合衣看她,蘇雅一笑,
如今卻覺得沒有必要了,既然身死,前塵往事,便盡數(shù)相忘吧,從此以后,兩不相欠?!?p> 她端平了盛著孟婆湯的碗,朝著蘇合衣微微作揖,
“請?!?p> 她仰頭率先將碗中孟婆湯一飲而盡,而后清淺一笑,先于蘇合衣走上了奈何橋。
蘇合衣垂眸,那俊美溫潤的容顏看不出任何情緒,然而溫涼的眼底卻溢出了漆黑的哀傷。
像是一去不復返的忘川河水,像是抓不住的過眼云煙。
他同樣將孟婆湯喝盡,握緊了蘇雅還給自己的簪子,錦衣白雪的袖子一揚,那根骨簪便在空中劃過了一個弧度,落進了忘川河中。
蘇合衣也轉(zhuǎn)身上了奈何橋,跟在蘇雅的身后,不緊不慢。
他們身后,懸掛著為魂靈指路投胎的燈火,奈何橋看起來沒有盡頭。
兩個相隔不遠距離的魂靈,他們真正相隔的,又何止這些。
此情此景,我不禁有些黯然神傷,看了一眼那在忘川河始終飄蕩打轉(zhuǎn),卻不肯落下的骨簪,輕輕地嘆氣。
“奈何橋,嘆奈何,蘇雅和蘇合衣,這一世,終究是錯過了,只是不知道來生……?!?p> 我忽然有些感慨地伸出手掐指一算,這一算可不得了,我驚訝地看著已經(jīng)走到奈何橋盡頭的蘇合衣和蘇雅。
小仙君在一旁淡淡地說道,
“蘇雅和蘇合衣,是三世情緣……”
我知他還有后半句:皆不得善了。
“為何會這樣?”
我疑惑地問著小仙君,小仙君說,
“因為執(zhí)念,不僅僅蘇雅有執(zhí)念,蘇合衣,也有執(zhí)念?!?p> 我了然,地府投胎前的魂靈,若是執(zhí)念太深,即便是喝了孟婆忘卻前塵往事,可是入了輪回道投胎轉(zhuǎn)世之后,若是在人世間遇到了他們前世的執(zhí)念所在。
深埋于前世的執(zhí)念便會忽然醒悟,即便他們不記得任何前塵。
可是,一旦遇到了,心底便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她(他)了。
這用人間的說法,叫做人生觀。
我沒有想到,讓蘇雅投胎,竟然是讓她入了另外一個苦難的輪回道,可這姻緣有序,我亦是無可奈何。
想到這里,我不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一張鬼臉滿面愁容。
“怎么了?”
小仙君問我。
我搖頭嘆息地走向奈何橋,
“就是因為這些所謂的不得善終,才讓奈何橋這么擁擠?!?p> 小仙君:“……”
我和小仙君回閻羅殿感謝了一下閻羅大叔,閻羅大叔慌忙擺手說著不敢不敢,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見我和小仙君相處地這樣愉快和平,便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氣。
“小仙君,接下來,我們?nèi)ツ睦???p> 離開了閻羅殿,我和小仙君便放慢了步伐,完成了這第一個任務,多多少少我的心里還是有些成就感的。
我和小仙君漫步在燈火昏暗的地府道路上,道路的兩旁點頭明黃色的燈籠,在陰風中搖曳,地面上燈籠的光影隨風擺動著。
遠處奈何橋上星火點點,忘川河更是一片繁星遍布,偶爾可見上游漂下來的蓮燈,蓮燈上點著紅色過白色的蠟燭。
燈火搖曳,蓮燈越來越多,整個忘川河的蓮燈和奈何橋上懸掛的鬼火燈籠交相輝映著。
此情此景,甚是好看。
我不由松了一口氣,愜意地看著遠方奈何橋的景色,小仙君似乎沒有見過這種場面,疑惑地問我,
“這是在干什么?這些蓮燈,是從哪里啦的?”
“地府的忘川河通向人間的暗河,在人間,有一個節(jié)日叫中元節(jié),是祭祀陰間鬼神的,人間的人會在這個時候放河燈和焚燒紙錠來祭祀亡魂。
這些河燈,就是從人間飄過來的?!?p> 我向小仙君解釋道。
看見這些河燈的亡魂知道他們在人世間的親人沒有忘記他們,便會放下心來,安心喝孟婆湯過奈何橋,好希望自己能夠早日投胎和他們再次團聚。
當然,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畢竟,這樣一個念頭的存在,不知道讓我和孟婆婆身邊的小鬼輕松了多少。
小仙君哦了一聲,看著那像滿天繁星的河燈慢慢地順著忘川河水流到了我的面前,
“為什么沒有你的?”
“什么?”
我有些疑惑,見小仙君目光落在忘川河面上,不由了然地笑了一下,
“我在這地府做了千年的釘子戶,人間早過去幾千年有余了,怎么還會有人記得我?!?p> “你初來地府,可有見過?”
“不知道,早忘記了,連自己名字都想不起來的鬼,怎么還會記得這些小事?!?p> 小仙君俊美柔白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僵裂的痕跡,他伸手握拳輕輕地抵在唇邊,好心地提醒著我,
“你叫木歐。”
我搖搖頭,
“這是我現(xiàn)在的名字,我說的是我原來的名字?!?p> 在小仙君投過來的困惑的目光中,我解釋道,
“雖然我在奈何橋算了一千年的命,實際上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陰界呆了多久,按照忘川河和孟婆婆的說法,我是在奈何橋徘徊了幾千年,后來都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和自己以前的事情,我算命刻木偶的時候,那些客人問我叫什么名字,我也沒有辦法回答他們,后來忘川河和孟婆婆干脆讓我取木偶諧音,叫木歐算了,所以我就一直叫這個名字了。所以我實在是不知道,有沒有人曾經(jīng)給我送過河燈?!?p> 現(xiàn)在想來,這名字也確實挺好聽的,木偶,木歐,多能代表我特征的名字啊。我感嘆著孟婆婆和忘川河的取名之恩。
身邊的小仙君忽然安靜了下來,似乎覺得自己觸及到了一個悲傷的話題。
可實際上,我是一點都不在意的,我轉(zhuǎn)頭問著小仙君,頭頂明黃色的燈火溫暖柔和,細膩朦朧的光線照射在小仙君蒼白的臉頰上,
“你呢?小仙君,你叫什么名字?”
“錦華?!?p> 小仙君說道。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嗯?!?p> 小仙君點點頭,我也點點頭,然后我們之間忽然安靜了下來。
沉默了幾秒之后,我又開始重復之前一開始的那個問題了,
“小仙君,我們接下來去哪?”
蘇雅和蘇合衣的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那接下來,應該是下一個人了吧?
小仙君從他黃色的道袍袖口翻了一份文書紙張出來,平整地攤開,半晌之后,說道,
“我們要去人間走一趟了。輪回之鏡你帶了嗎?”
我點點頭,跟在小仙君的身后,因為靠的近,我?guī)缀跄軌蚋惺艿叫∠删砩铣溆乜煲绯鰜淼撵`氣。
我不停地縮著鼻子,想著這樣上好的靈氣,可不能浪費了。
我和小仙君走過了望鄉(xiāng)臺,走過了奈何橋,走過了三生石,在我們的身后,奈何橋上還排著長長的等待和孟婆湯投胎轉(zhuǎn)世的魂靈。
忘川河依舊靜靜地流淌著,那些從人世間傳遞過來的蓮燈,在漂流過了整個地府以后,將會盡數(shù)湮滅,卷入忘川河水當中。
三生石安靜地佇立在忘川河旁,看著那些喝過孟婆湯的人走過望鄉(xiāng)臺進入輪回道投胎轉(zhuǎn)世。
不遠處的陰界鬼家點起了燈籠,整個陰界被這種暖黃色的光芒籠罩著,陰風在地府上空閃過,遠處好像傳來了亡靈們的歌聲。
黃泉路,奈何橋。
三生石前莫回頭。
忘川河,孟婆湯。
望鄉(xiāng)登臺,輪回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