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王爺做婢女還是有許多便利的。
山雨欲來的京城戒備森嚴(yán),進(jìn)城的百姓像夏日雷雨前搬家的螞蟻一樣烏泱泱被擋在門外,王府的馬車卻一路暢通無阻。婢女蕓娘連臉都不用露,就這樣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鼗亓顺恰?p> 對原先的莫小奴來說,這種待遇是不可想象的。
對一個幾天前剛剛被禁軍追著逃出京城、生死懸于一線的欽犯來說,這樣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鼗貋硪彩遣缓锨槔淼摹?p> 然而她還是回來了。
盛夏清晨的陽光已經(jīng)十分刺目,莫小奴掀開車簾看著街上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行人,雙拳暗暗攥緊。
不對,還是不對!
雖然視線中沒有看到禁軍的影子,但目之所及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如臨大敵,顯然局勢依舊不容樂觀。
這樣回來,是不是太冒險了?
“蕓姐姐,下車了!”椿兒的聲音忽然亮亮地響了起來。
莫小奴驚醒回神,急急答應(yīng)一聲匆忙站起,慌亂間受傷的右手碰到窗框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氣。
林珮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瞬,眉心立刻便要打結(jié)。
性子如此毛躁,一看便知是不曾做過事的,真能指望她伺候茶水嗎?他很懷疑。
誰知他這個疑慮才剛剛冒出來,莫小奴已經(jīng)利索地跳下車,轉(zhuǎn)身回來伸手?jǐn)v扶他了。
禮數(shù)周到,細(xì)心體貼,無可挑剔啊。
林珮看著伸過來的那雙手——一只受了傷被紗布纏得很丑,另一只卻纖長白皙仿佛最精致的玉雕擺件。他的目光愈發(fā)深沉。
恭王府中的下人們聽到消息簇?fù)碇顺鰜怼A肢樢崎_目光扶著莫小奴的手下了車,姿態(tài)優(yōu)雅,神情淡漠。
“郡王您可回來了,王爺和太妃念叨了好幾天了!”精瘦的老管家滿面含笑,殷勤地迎上來攙住林珮的手。
莫小奴立刻退后半步讓出位置,安靜而順從。
恭王府中自然是一派富貴氣象。各處游廊小徑上婢仆往來如云,見到林珮無不歡喜問候,一時滿院子都是人聲。
一路行至正房,耳邊終于靜了下來。
正房之中空無一人?!澳钸读撕脦滋臁钡墓鯛敽屯跆]有在堂中等候。
林珮也不以為怪,徑直走到堂中坐下來,向管家道:“你去稟告母親,就說我來了。她老人家若無急事吩咐,我便先進(jìn)宮去拜見太后,晚上再來請安?!?p> “不必了?!笔梁竺?zhèn)鱽硪宦暲湔Z,一個雍容的婦人由小婢攙扶著走了出來。
林珮站起身,從容見禮:“母親?!?p> 太妃居中坐下,衣袖一掃:“免禮吧?!?p> 莫小奴低眉順眼站在林珮的身后,不言不動,幾乎與旁邊的木雕花架融為一體。
待林珮重新落座,太妃便收回目光專注地看著自己搭在桌角上的手,淡淡道:“你不必急著進(jìn)宮去,就算去了也見不到什么人?;实垡呀?jīng)晏駕,宮城現(xiàn)在恐怕是有進(jìn)無出?!?p> 莫小奴一凜,忙豎起了耳朵。
只聽林珮平靜的聲音問道:“消息可真?”
太妃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冷笑:“搭上三條人命才送出來的消息若還有假,恭王府也就不必經(jīng)營了,干脆學(xué)那個病秧子連人帶院子一把火燒了是正經(jīng)!”
莫小奴手腕上的一枚絞絲銀鐲子“?!钡匾宦暤湓诘厣希?xì)碎清冷的聲音泠泠入耳,激得人頭皮發(fā)麻。
太妃受了一驚,端嚴(yán)的面容立刻沉了下來:“這只泥猴子是哪里來的?這等沒規(guī)矩!”
林珮回頭看了莫小奴一眼,微微皺眉:“你先下去,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再來!”
莫小奴俯身撿起鐲子,低頭看著自己臟兮兮的袖口,搖頭不語。
她不能走,她還要聽……
堂中的局勢卻已經(jīng)不容許她繼續(xù)聽下去了。太妃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把,厲聲喝道:“打出去!”
“母親,”林珮忙起身阻止,“蕓娘初來乍到不懂規(guī)矩,請您擔(dān)待?!?p> 說罷他又沉下臉來看著莫小奴:“你出去,叫椿兒好好教教你規(guī)矩!”
莫小奴沒法子,只得行禮退下去,一步一停,走得比垂死的老嫗還要慢上幾分。
將要轉(zhuǎn)過游廊拐角的時候,終于又聽到堂中恢復(fù)了談話。太妃的聲音沉沉地說道:“禁軍封鎖了宮城不許消息傳出來,必是為了等薛貴妃腹中的孩子出世。珮兒,這是我們絕好的機(jī)會……”
后面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地聽不見了。
莫小奴咬住唇角擠出笑容,步伐平穩(wěn)地跟在椿兒的身后,沿著夾道慢慢地走了出去。
林珮的住處在府中西北角,小小的幾間屋子自成院落,幾叢花木點(diǎn)綴其間,倒也清靜可喜。
只要有人在,只要人活著,再簡陋的住處都可喜。
不像另一個地方……
莫小奴死死按住心口,自以為穩(wěn)住了心神,腳下卻越走越軟,終于在聽松苑門口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
“蕓娘?!”椿兒忙轉(zhuǎn)身奔回來,險險扶住她。
莫小奴掙扎著站起身,立刻推開了他的手,苦笑:“我無事,想必是累了?!?p> 椿兒聞言忙喊了兩個小丫頭來攙扶她,又叫人去吩咐廚娘預(yù)備吃食,安靜的小院里立時忙碌起來。
這待遇,不像是對待新來的婢女,倒像是待客了。
但莫小奴顧不上理會這些,事實(shí)上她也并未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妥。
一刻鐘后,躺在浴桶中的莫小奴依然渾身緊繃。精致的點(diǎn)心、爽口的酸梅湯和溫?zé)岬乃紱]能讓她放松半分。
先前在王太妃那里聽來的幾句話不住地在她的腦海中回蕩,雖然詞句不多,卻字字驚心動魄。
皇帝死了,貴妃腹中的孩子還沒有生下來,太后封鎖了消息在等太子降生。
然而“太子降生”是一件需要看運(yùn)氣的事,現(xiàn)實(shí)是貴妃也有可能生個公主。
若是那樣麻煩就大了。公主是當(dāng)不了皇帝的,想當(dāng)皇帝的人又太多,到時候朝中必然要有一番動蕩。
而太后是不會允許那樣的動蕩發(fā)生的。
垂簾聽政十余年,那個婦人的雷霆手段天下皆知。以攻為守、釜底抽薪,都是那位太后娘娘用慣了的招數(shù)。
所以才會有謙王府的那場大火啊。
謙王府在京城茍延殘喘十八年,為太后昭顯了十八年的寬厚仁善,如今終于算是獻(xiàn)出了最后一分余熱,功成身退了。
覆亡之前立下的這最后一樁大功,叫作“殺雞儆猴”。
親王又如何?先帝唯一的嫡子又如何?一只從未長出過翎羽的鳳凰,活該被人當(dāng)雞殺了!
殺了,死了,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