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奴做了一個夢。
夢里,謙王府的那場大火還在熊熊燃燒著,她卻沒能逃出來。
她被熾熱的火焰困在房內(nèi),看著兇神惡煞的禁軍將林珵拖到廊下、看著禁軍手中的長刀砍下林珵的頭顱、看著噴濺而出的鮮血染紅了長廊旁側(cè)那叢盛開的百合花。
“王爺——”她凄厲地喊著,不顧一切地沖向門口,目之所及卻盡是一片赤紅耀目。
火焰包圍了她。
火焰纏住了她。
火焰吞噬了她。
林珵明明應(yīng)該就在幾步之遙的地方,可是不管她怎么掙扎、不管她怎么走,眼前那片火焰都像是會跟著她移動的一樣,永遠(yuǎn)不肯被她找到盡頭。
“王爺,你在哪兒啊……”她絕望地喃喃著,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軀在烈焰之中漸漸干癟、縮小,仿佛馬上便要化作塵埃,消散在檐下的滾滾濃煙之中。
她不甘心。
不甘心??!
莫小奴死死地攥住一角竹簾,竭盡全力瞪大了眼睛。
這番努力沒有白費(fèi),她的視線之中終于出現(xiàn)了火焰之外的東西:一角黑漆漆的房梁,一口暗紅發(fā)黑的木箱,一只土黃色的盛著藥汁的陶碗,以及……一張長滿皺紋的老臉。
老臉?!
莫小奴悚然一驚,“呼”地一下子坐了起來。
那張老臉上立時現(xiàn)出驚恐的神色,“唰”地一下子逃離了莫小奴的視線,伴著一大片乒乒乓乓的雜亂的聲音。
與此同時,莫小奴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蒼老的聲音:“你你你……你別亂動!老實(shí)躺著!你不要孩子了?你不要命了?!”
她的孩子?她的命?
當(dāng)然要??!
莫小奴的靈臺之中依然是一片混沌,仿佛夢中的火焰仍有余溫在炙烤著她。但“孩子”和“性命”這兩個話題像是救命的繩索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她從混沌之中拉拽了回來,此前的記憶也便絲絲縷縷地回到了她的腦海。
恭王府,逃亡,大雨……
此時似乎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她先前看到的那片“烈焰”,其實(shí)是從窗口照進(jìn)來鋪在她臉上的日光;而她當(dāng)作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攥在手中的“竹簾”,其實(shí)是那柄已經(jīng)破爛得不成樣子的竹傘。
沒有謙王府,沒有林珵,也沒有那場大火了。
這也算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死里逃生。莫小奴覺得自己應(yīng)該笑一笑,唇角未動卻已泛起了滿腹辛酸。
“喂,你還活著不?”那個蒼老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莫小奴緩緩轉(zhuǎn)動僵硬的脖子,很費(fèi)了一些力氣才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個老者干瘦的身影。
“你,是誰?”她開口發(fā)問,聲音竟是異常的嘶啞難聽。
那老者聞聲卻瞬間露出喜色,拍拍胸口站直了身子:“嗐!你嚇?biāo)牢伊?!我以為詐尸了!喂,剛剛你發(fā)燒差點(diǎn)死了,老兒我救了你的性命,你怎么謝我?”
莫小奴認(rèn)真地想了想,黯然道:“我什么也沒有?!?p> 老者愣了一下,隨后又拍拍腦門,大笑起來:“我開個玩笑,你怎么還當(dāng)真了?小娘子啊,老兒我濟(jì)世救人大仁大義,哪能當(dāng)真圖你的謝禮?再說了,我也……”
“是誰送我過來的?”莫小奴忽然插言,截斷了他的喋喋不休。
那老者閉上嘴巴咽下話尾,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莫小奴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那件面料考究的披風(fēng),怔忡許久才又重新抬起頭來,咄咄逼人地盯著那老者的臉:“是誰送我過來的?他給你錢了?”
“咳咳,”老者用拳頭遮住嘴尷尬地咳了兩聲,訕笑道:“是給了一點(diǎn)……我又沒打算真訛?zāi)?,我就開個玩笑!”
莫小奴的目光仍舊沒有移開。
老者被她盯得臉紅了一下,又急急地補(bǔ)充道:“不許胡思亂想!你的衣裳是我家老婆子幫你換的!老兒我一輩子懸壺濟(jì)世,你不許質(zhì)疑我的醫(yī)德!”
莫小奴怔怔地坐了一陣,之后仍舊躺了回去,靠在枕上執(zhí)著地繼續(xù)追問:“送我過來的是男人還是女人?多大年紀(jì)?長什么樣?”
老者聞言瘋狂搖頭,撥浪鼓一樣:“你瞎說什么呢?明明是老兒我從大街上把你撿回來的!哪有什么人送你過來?——還男人,你這小娘子是不是有點(diǎn)兒不正經(jīng)?”
莫小奴瞇起眼睛,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道:“你若是不說實(shí)話,我就去告你了!”
“你告我什么?!”老者立刻跳了起來。
莫小奴迎著他的目光,兇巴巴地道:“當(dāng)然是告你隨便從大街上撿昏迷不醒的女人回家,圖謀不軌!”
“你!”老者氣得吹胡子瞪眼,老半天才忿忿地在方凳上坐了下來:“沒見過你這么不講理的!老兒我今日算是遇上強(qiáng)盜了!”
“你說對了,我本來就是強(qiáng)盜!”莫小奴瞪大眼睛作出兇惡的樣子,“所以,如果你不想吃虧,就盡快把實(shí)話告訴我!到底是誰把我送到你這兒來的?——你若不肯說,我必定恩將仇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老者聞言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似乎眼看便要發(fā)火打人。
莫小奴攥緊了那件披風(fēng),緊張地看著他。
那老者卻又很快平靜下來,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小娘子啊,你就不要再尋根究底了!人家也許有難處,不想見你呢?”
“你說誰?”莫小奴的眼睛亮了起來。
老者搖頭嘆道:“老兒確實(shí)是天快亮的時候在門口撿到你的!那時是我老婆子聽見外面有人敲門,打開門卻沒見著旁人,只有你蓋著這件披風(fēng)昏迷不醒地躺在臺階上,身邊還放著一錠銀子——我說小娘子啊,這到底是怎么個緣故?是你的男人不要你了?照理說不至于啊,你雖然發(fā)燒得厲害,可也不是什么絕癥……不管怎么說,他肯把你送到醫(yī)館門口,還放了銀子,可見也不是完全絕情嘛!”
莫小奴定定地看著老者的臉,不肯漏掉他的任何一絲表情,當(dāng)然耳邊也沒有漏聽一個字。
這老者看上去有些不靠譜,但這一次居然不像是在說謊。
這么說,果然是有人送她來的了?
是誰?
既然好心要救她,為什么又不肯露面?
難道是身份特殊見不得人?又或者原是舊相識,不愿被她認(rèn)出來?
可是她深居謙王府十八年,哪有什么相熟的人!
林珵……
不知怎的,腦海中忽然又閃過了他的面容。
是因?yàn)閯倓倝舻搅怂?,還是因?yàn)闈撘庾R里希望是他?
夢里那幅血淋淋的畫面仿佛又重現(xiàn)在了眼前,莫小奴的心頭再一次狠狠地揪了起來。
不會是他。
他若還在人世,怎么可能避而不見?
過去這么久了,為什么還是不肯清醒、為什么還是心存幻想——
他,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