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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哉行

二十二 豪杰氣

苦哉行 細雨騎鹿 4394 2019-05-22 21:21:44

  “梁公子,這邊請?!币粋€身著青衫的中年男子走在前方,回過頭望著身后的白衣少年,神態(tài)恭謹,說話也十分客氣,“鄙莊內(nèi)行道錯綜復雜,第一次來的人極容易迷路,公子請跟緊了?!?p>  白衣少年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二人一前一后穿過莊內(nèi)的中庭水塘和假山,朝著莊內(nèi)最深處的靜岳堂走去。

  “二爺,”正在路旁澆花的兩個侍女,望見中年男子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一齊朝他恭恭敬敬地垂首問候。

  青衫男子聽見聲音,只是別過頭瞥了她們一眼,沒有答話,繼續(xù)領著身后的白衣少年向前走。

  等青衫男子已越過身前好幾步,兩個侍女才抬起了頭,恰好對上不緊不慢跟在男子身后那名白衣少年的目光,和他盛開的笑容,正像晨間初出的日光,明媚又溫柔,令人忘卻了一切煩惱,只想要久久的沐浴其中。

  “紅姝,你看到了嗎…他在對我笑…”叫做綠苑的侍女呆呆的望著白衣少年的背影,“這位公子真是俊秀得…連我一個女子都要自慚形穢呢?!?p>  半晌沒聽到身邊紅姝的回答,綠苑忿忿地側頭,才發(fā)現(xiàn)紅姝也仿佛失了魂一樣凝視著白衣少年行跡的方向,用手敲了敲紅殊的腦袋,“回魂了!小姑娘!”

  “哎喲!綠苑你干嘛…下手沒輕沒重的!”紅姝揉了揉腦袋,氣鼓鼓地叫道。

  “花癡發(fā)得這么厲害,雋寧公子可要喝醋啦。”綠苑笑嘻嘻的躲開。

  “胡說什么呢…”紅姝霎時滿臉通紅,趕緊扭過頭,手里的水瓢繼續(xù)澆著身后的白牡丹,生怕綠苑還要笑話她,“你不覺得奇怪么?入莊十多年,你什么時候見過二爺如此鄭重其事,親自為人帶路么?而且他們?nèi)サ姆较蛳袷乔f主住的地方…”

  “這位公子是莊主的貴客?!”綠苑瞪大眼睛,這時才反應過來,低聲驚呼,“莊主靜養(yǎng)這幾年,江湖豪俠不見,豪門巨賈不見,昔年連六王爺瑞王殿下紆尊降貴來訪,老爺也只叫陸善回了一句恕罪。這位公子的身份會比瑞王殿下更尊貴?難不成他是皇帝老兒?”

  “依著莊主的性子,就算皇帝陛下親臨,他也未必愿意見的?!奔t姝低頭撥弄著手中嬌艷欲滴的花瓣。

  “那他會是什么人?要說幾位公子爺?shù)淖藘x氣度,也是鹿州青年俊才中出類拔萃的,可若是他們站在這位公子身旁,恐怕就相形見拙了。”

  “聽你這語氣,莫不是對這位公子一見鐘情了?”

  “是啊,”綠苑退了一步,做出要行禮的樣子,“我的陸夫人,快把奴婢賞給這位公子吧,就是給他當牛做馬都可以。”

  “綠苑,你真是…”紅姝正捂著嘴笑道,突然反應過來,“你這小妮子再撒野!好好站住,看我撕爛你的臭嘴…”

  綠苑早已跳開兩步,嬉皮笑臉的作出要行禮的模樣,“夫人,奴婢錯了,饒了奴婢吧!”

  似乎早就料到綠苑會有這樣的舉動,紅姝立即上前逮住了綠苑的胳膊,伸手就要撓她的胳肢窩,“還收拾不了你!”

  綠苑口中不斷喚著夫人高聲討?zhàn)垼瑓s悄悄的騰出了一只手,戳向紅姝沒有防備的腰間,兩個小姑娘嬉笑著鬧成了一團。

  山莊內(nèi)的最深處,一座兩層高的大宅蔽于濃濃樹蔭之下,只有斑駁的點點陽光灑在屋頂,悠然寧靜。下人們?nèi)急环愿肋^不要輕易靠近宅子的周圍,因為屋里的主人不喜歡被任何聲響打擾。

  書案邊,明明滅滅的光線布滿一角,像是流動著極緩極緩的波紋,一個人影靜靜的坐在那里,摩挲著一柄通體由純金打造的短劍。短劍的劍身長約一尺三寸,在暗室的微光中依然燦然發(fā)亮,劍柄上鑲嵌著一顆結綠,劍柄的下方居中刻著兩行小字。

  穆淳桓桓,興我大昭

  靖安永澤,萬代同享

  這十六個字是當年大昭太祖皇帝閔炎親手刻在短劍上,并將其贈與本朝唯一的異姓王——穆淳王梁霈。

  一百七十年前,在冕河大戰(zhàn)最關鍵的時刻,穆淳王梁霈就是憑著腰間的這柄黃金短劍,刺死了前朝名將鐘伏。萬軍中誅殺敵軍首領,一舉使敵軍軍心渙散,不僅成功救下亂軍圍困之中危在旦夕的太祖皇帝,更讓己方將士軍心大振,至此對前朝守軍開始了摧枯拉朽的攻勢,數(shù)月之后,勢不可擋的十萬大軍兵臨雍都城下。

  年僅十七歲的順帝主動開城投降,親自帶著數(shù)千名宮眷跪在城門口,哀求太祖皇帝饒過眾人性命,亂世在前朝帝王支離破碎的尊嚴中終結。

  傳說,太祖皇帝與穆淳王相識于微時,從太祖皇帝起兵的第一日起,穆淳王就堅定的站在他的身后,太祖皇帝有韜略雄才,而穆淳王智勇兼?zhèn)?,他們二人是明主忠臣,更是交心換命的兄弟。

  大昭王朝建立后,太祖皇帝昭告天下分封百官,他毫不吝嗇的表彰梁霈的功績,稱道梁霈為開國功臣第一,封為穆淳王。但好景不長,作為唯一的異姓王,梁霈不結黨不拉幫,仍無可避免的在朝中卻成了眾矢之的。一時讒言盡起,但總不離“穆淳王功高蓋主,欲取太祖而代之”等語。太祖皇帝最初雖然不信,但日久終不免心生疑竇。

  穆淳王是個聰明人,為了不讓太祖皇帝為難,主動寫下了一封辭書。和樂三年,四月初五的晚上,太祖皇帝召穆淳王入羲和殿。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他們說了什么。

  只是第二天日出之時,穆淳王平靜地走出殿門時,依然別在腰間的黃金短劍上多了這十六字。

  當日,太祖皇帝在朝堂向所有臣民宣布,從今日起,穆淳王仍是穆淳王,子孫后代世襲王爵,萬世不移,享有異姓皇族有史以來前所未有的尊貴與殊榮。但從此以后,穆淳王不再享有所有封地,不再執(zhí)掌任何權柄,如無宣召,甚至不用入殿上朝。

  于是被擯斥出雍都權力漩渦中心之外的梁王爺,從此只是領著百官最高的月俸,閑散在家。

  然而太祖皇帝卻又賦予了那把黃金短劍絕對的權力,非止黃金短劍的現(xiàn)任主人,乃至梁家所有繼承黃金短劍的后世子孫,只要憑著這柄黃金短劍,無需請旨,便可斬殺除閔氏皇族正朔之外的任何一個奸佞讒臣。

  如今看來,太祖皇帝實是用心良苦。殺伐果斷的帝王既要平衡朝野,終又不愿負了相交多年的義氣。幸而,后事果然如太祖所愿,遠離政治漩渦的梁家,沒有受到任何一個繼任帝王的猜忌,也憑著這柄讓妄議穆淳王府的小人畏懼的黃金短劍,梁家上下平安榮享富貴,直至今日。

  這是太祖皇帝賜給梁家獨一無二的丹書鐵券,和為人臣子至高無上的榮耀。

  “父親,”被喚作二爺?shù)那嗌滥凶诱驹陂T外屋檐下,輕聲打斷了握劍人的思緒,“客人到了?!?p>  “請客人進來?!币粋€倉雄渾厚的聲音從屋內(nèi)傳出。

  “是。”青衫男子轉過身,對身后的少年點了點頭,微微躬身,伸手示意少年進屋。

  白衣少年輕輕推開門,安之若素的踏過門檻,細致地反手將門帶上。緩緩的走向東南方的書案,不露痕跡地放慢了腳步,打量著端坐在書案前的老人。

  老人雪白的長發(fā)不扎不束,散落在墨色外袍上,凜冽如刀的眉峰下矍鑠的雙眼異常明亮,同樣靜靜凝視著少年,無喜無怒的眼神中卻給人一種不敢覷視的威嚴,如同一只沉默的猛虎,不用任何動作,便足以叫人心生敬畏。

  豪風傲骨氣蓋天,百萬雄戈莫敢前。七星庸離鋒芒露,一劍神逸云涯間。

  ——這便是五十多年來,江湖中叱咤風云的蓋世強者,七星庸離劍的主人,云涯山莊的莊主陸夜侯么。

  雖然已是皓首蒼顏,卻同父親口中曾說起無數(shù)回,那個睥睨天下,傲視群雄的當世第一劍客別無二致,也難怪父親每次提及這位老人,總是滿懷敬意。

  少年振了振衣衫,畢恭畢敬的彎下腰深揖,輕輕喚了一聲:“姑祖父…”

  陸夜侯發(fā)白的眉毛微微揚起,“你是佑軒的孩子?”

  “是,姑祖父。”

  “老夫也已十多年未見過佑軒這孩子了?!彼麑⑹种械狞S金短劍擱到了案前,仔細端詳著它的現(xiàn)任主人,“他和你二叔還好么?”

  “回姑祖父,”白衣少年忽然兩眼一紅,哽咽道,“家父已于半年前過世了…二叔他尚安,只是侄孫也好久沒見到二叔了…”

  陸夜侯長嘆一聲,“…過剛易折。你父親從小就不肯圓通,凡事太過較真,事事定要水落石出。像他這樣憂心繁多,消耗精力,長此以往,更是愁腸百結,積郁難消,怎么能夠長久?莫要太悲慟,或許卸下一身重任,長眠于幽山靜谷,反而是佑軒的心安之處?!?p>  “倒是你二叔,素聞他放浪形骸,任性妄為,總是不愿受半點管教和拘束,他們兩兄弟的性格實在是截然相反?!?p>  他沉默片刻,又道,“現(xiàn)如今,你已繼任了家主之位么?”

  “是,姑祖父?!?p>  “幾歲了?”

  “已滿十六?!?p>  “你父親給你起的什么名字?”

  “侄孫小字阿盟?!?p>  “阿盟?”陸夜侯微微頷首,“穆淳王府家風篤實,代代英才,阿盟雖年紀尚輕,沉穩(wěn)得體,有乃父之風,當?shù)么笕?,你父親九泉之下也將安心?!?p>  “承蒙姑祖父謬贊。姑祖父,今日侄孫前來為拜謁您老人家,同時也是為了家父一樁遺愿…”

  “你說?!?p>  “家父臨終前囑咐侄孫,要向您求一樁婚事。父親他想要親上加親,把舍妹許給云涯山莊未來的莊主?!绷喊⒚苏f完,悄然抬眼觀察陸天豪的神情。

  “未來的莊主…”陸夜侯的眉毛緩緩皺起,似乎在思索著一個難題。

  這幾年,他將自己封閉在靜岳堂中,對莊上事務全不過聞,通通交托給了兒子和孫子們。他不是沒考慮過莊主之位和七星庸離將來該由誰來繼承,只可惜若非長子陸沾在十多年前的雍都變亂中,被當時的雄芒殿殿帥誤傷身亡,如今也不用在長孫和次子之間猶豫不決。

  長孫雋安剛直不阿,性如烈火,偏生極易沖動誤事;而次子陸泓老成持重,卻拘泥事故,沒半分豪邁之氣。在陸夜侯眼中,這兩個孩子都各有缺憾,無法讓他感到滿意,認為他們終究還是比不上早逝的長子,至于剩下的幾個孫兒,更是年紀尚輕,稚氣未脫,終日只善紈绔嬉鬧,如何當?shù)闷鹨患抑??偏偏諾大的一座云涯山莊,又沒有任何人敢在他的面前提什么繼承人,也沒有一個可以與之商量的人,所以這件事,一直被他拖延至今還沒個定信。

  今日這事重新被從未見過面的侄孫提起,他知道是時候做下抉擇了。一拖就是十多年,拖到連他自己都明顯感覺到身體開始衰老了,早已心疲意怠,或許哪一天一閉上眼睛,就不會再睜開。

  那樣也好,她一直在等著我,她等得太久了啊…他閉上眼睛,想象著生命的最后一刻,頓然沉醉其間,仿佛那個燦若春華,皎如秋月的女子正揪著他的耳朵惡狠狠地罵道,“陸夜侯,你還想要讓我等多久!”

  “若是你姑祖母還在就好了…”沉默良久,梁阿盟終于聽見陸夜侯喃喃低語。

  這一瞬間,竟讓人從這位縱橫江湖大半生的老人的話音中,感受到無窮的哀傷與無奈。梁阿盟愣了愣,正想說些什么來安慰老人。

  “如你父親所愿…與你姑祖母成親當日,老夫曾向你梁家列位先祖立誓,陸某今生今世,決不會拒絕梁家任何所求,更不會對不起她…”陸夜侯倏爾睜開雙眼,發(fā)亮的眼神似乎穿透了重重光陰,口中重溫著昔日的諾言,一字一句,堅定如鐵,“這些年,關于繼承人一事,老夫思前想后也未曾下的了決定。阿盟,既然你也正是為此而來,就由你親自替你妹妹,在老夫后輩中挑選出她的如意佳婿?!?p>  “此等大事怎能交給侄孫來決定…”梁阿盟不敢直視陸夜侯的眼睛,慌忙推辭。

  “有何不可?你暫且在莊內(nèi)小住數(shù)日,考校他們幾個的人品資質,瞧瞧這幾個不成器的渾小子誰能配的上你妹妹。既可幫老夫做了選擇,也好早日了了你父親的心愿?!标懸购铍m語氣淡然,卻不容置喙。

  沉默半響,梁阿盟平靜的回答,“多謝姑祖父成全。”

  陸夜侯點點頭,“從雍都到鹿州遙遙幾百里的路程,乏了吧,讓泓兒帶你去客房歇歇。”

  說罷,將案上的黃金短劍遞還給梁阿盟。

  梁阿盟接過黃金短劍,垂首答應,“是,阿盟退下了?!?p>  當梁阿盟跨出門檻,輕輕閡上房門之后,陸夜侯的臉上露出一種格外柔和的笑容。

  梁阿盟的神態(tài)和舉止,分明就和記憶中與心愛的女子初見時,她扮成俊俏少年的模樣所差無幾。

  他知道,梁家的女子,眼光從來都不會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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