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陸夜侯異樣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姜庭芝低下頭,費解地撓了撓腦袋,“莊主,您說什么?”
陸夜侯只是凝視著他,眼里的神色忽悲忽喜,熾熱又濃郁,“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看起來有多像你的奶奶…”
姜庭芝怔怔地問,“莊主認識我的奶奶?”
“孩子,”陸夜侯伸出寬厚粗實的手掌,輕輕撫過姜庭芝的頭頂,“你應該叫我爺爺?!?p> “爺爺?莊主您說…您是…我的爺爺?”姜庭芝張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結結巴巴的。
陸夜侯搖了搖頭,沉聲嘆了一句,“老夫竟一直不知世上還有你這么一個孫兒…”
“這…怎么可能!我,我…我阿爹和云涯山莊,簡直是…”姜庭芝的腦子一瞬間變得無比混亂,驚惶地晃著空白的腦袋,全然不知道口中在說些什么。
梁阿盟與元希同樣感到無比意外,驚詫地瞧了瞧姜庭芝,又望向一時陷入沉默,神情復雜的老人。
姜大哥怎么會莫名其妙的成了陸老莊主的孫兒?
元希忍不住開口,“莊主為什么僅憑短短的幾句對話,就能斷定姜大哥是您的孫兒?”
“只憑這一雙眼睛,就可以確定,他身體里流動的是誰的血脈。老夫知道這樣的說法,或許讓人很難相信?!标懸购钚α诵?,笑容中的歡喜卻似乎并不比苦澀更多,“庭芝,秋娘的左邊臉頰是不是有一道劍痕?”
聽見老人的這句問話,姜庭芝終于鎮(zhèn)靜下來,回憶著阿娘俏麗的面容,那道若隱若現(xiàn)的瑕疵在腦中逐漸清晰。
姜庭芝呆呆地點頭,“莊主怎么會知道?難道您,您真的是…”
陸夜侯緩慢而鄭重地點了一下頭,“當年你娘曾意外被我的劍氣所傷,若不是我及時收劍,這世間便不會有你這個人了?!?p> “爺爺…您…真是我的爺爺么…”姜庭芝的眼眶模糊起來,只想要立馬撲上去,抱住眼前這個身形偉岸的老人。
陸夜侯點頭,話音鏗鏘有力,“老夫可以對天起誓,千真萬確,你是我陸夜侯的孫子。”
姜庭芝的身子一陣劇烈地發(fā)顫,再也遏制不住心內的激動,“我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在這世上還有親人…”
“不錯,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還有爺爺…”老人的手掌搭在了姜庭芝的肩頭,也微微有些顫抖,“孩子,你總算回家了…”
“爺爺…爺爺…”陸夜侯聽到兩聲悲喜交加的低喚,就被一雙格外瘦削的手臂抱住,溫熱的眼淚剎時浸濕了他的肩頭。
未及片刻,又聽見陸庭芝哽咽著絮絮,“若不是得遇宋老前輩,或許我此生都沒有機會和爺爺相認?!?p> “是上天要送你回到老夫身邊?!标懸购钛鲋^,一手拍了拍姜庭芝的背脊,輕聲嘆息。
“爺爺…”過了半晌,姜庭芝淚眼婆娑地抬起頭,“那阿爹和阿娘為什么會在允城生活,更從未對我提及過云涯山莊?”
陸夜侯沒有說話,緩緩垂下了雙手,臉上剎時籠上了一層薄薄的寒意,灼灼的雙目中閃過一絲難以形容的黯淡,像是怒責,又像是沉痛,更依稀有些怨恨。
陸夜侯的腦海中漸漸浮現(xiàn)出關于庭芝父母的最后畫面,這么多年,他很少會去回想那段記憶。
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從沒有忘記過。
他勃怒地用劍尖指著跪在地上的孩子,另一手指向山莊的大門,咆哮著要這個身體孱弱不堪,眼神卻格外倔強的孩子滾出這個地方,永遠別再回來,永遠也不會再是陸家的子孫。
結果,那個孩子真的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更如他的父親所言,他到死都沒有再提起自己的姓氏。
他從來都沒有這么聽話過??墒沁@一次,他終于完完全全地順從了父親的意愿。
陸夜侯睜開眼睛,背轉過身子,不知目光看向了何處,“因為他們被老夫趕出了云涯山莊?!?p> “為什么,爺爺?為什么要趕走阿爹阿娘,他們做錯了什么?”姜庭芝錯愕地望著老人鐵石般冷硬的背影。
良久,姜庭芝才聽見冰冷徹骨的話音傳入耳中,“因為你父親的出生,是這世間最大的錯!”
“阿爹的出生是最大的錯?為什么…”
“老夫不想再提此事?!标懸购钌驳目跉庵须[約還藏著一縷深不見底的悲哀,他頭也不回,長袖一揮,“明日老夫會派人去昊虛山探清情況,你們自去歇息?!?p> 姜庭芝還想再追問下去,忽然發(fā)現(xiàn)梁阿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擺了兩下手,又沖他招了招手,最后答應了一聲,“是,請姑祖父早些休息。”
姜庭芝愣在原地,又望了一眼老人決然的背影,一時難以按耐住心底的疑問,嘴唇翕合,遲遲沒有移步。
忽然有人輕輕拉住了姜庭芝的手,有些暖意的手掌幾乎沒有什么力道,卻令人難以掙脫和抗拒。
姜庭芝一怔,只好跟著梁阿盟步出了靜岳堂。
“庭公子的眼睛,真的與夫人的眼睛幾乎生得一模一樣…”
姜庭芝正以為今夜無法得知當年的因由,就要悶悶的過上一宿,梁阿盟卻帶著他和元希到了距離靜岳堂不遠的一間小屋門前。
小屋的門還開著,屋內的陳設簡單,裝飾簡樸,只有一位還未安歇的老者,正在燈下孜孜地打著算盤珠。
聽到屋外的聲響,老者毫不慌亂地抬起頭,認出來人是梁阿盟,立馬起身相迎,請三個年輕人進屋入座。
聽梁阿盟大致敘述完今日之事,以及他們與莊主之間的對話,老者細細地打量了眼前這個神色郁郁,卻目光清澈的少年,云涯山莊的總管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
元希不禁拍了一下掌,笑道,“姜大哥…不,現(xiàn)在要喊陸大哥了…難怪莊主說只看眼睛,便知道陸大哥是陸家的子孫?!?p> “與奶奶一模一樣…”念著最親的骨肉之情,陸庭芝心口情不自禁一陣泛起溫熱,“奶奶…奶奶她是什么樣的一個人?”
“夫人是我見過最聰穎,最不凡的女子?!标憞郎袂榍f重,口氣肅然,“她是當年的穆淳王爺最寵愛的小女兒,是先帝御賜“擊賊金鞭”的元儀郡主,也是莊主最心愛的姑娘?!?p> “那她在什么地方?”
“夫人已經離世多年了…”陸嚴嘆了口氣,“自從夫人離世之后,就很少再見到莊主笑了?!?p> “是我福薄,無緣與奶奶見上一面…”陸庭芝的心又是一沉,哀傷地喃喃,“沒想到,爺爺也是一個情深之人?!?p> “那是當然…在這世上,莊主就只肯聽一個人的話。若是她還在世的話,三公子絕不會一生下來就受那么多苦了?!?p> “可是爺爺為什么要趕走我爹和我娘?”陸庭芝滿心的訝異,“和奶奶有什么關系么?”
“因為…夫人是難產而死的?!?p> “什么?!”陸庭芝剎那間臉色一白,一時說不出話來,連一旁的元希和梁阿盟也愣住了。
“三公子快要降生的那幾個月,莊主歡喜得不得了,每日在榻前陪著夫人,親手替未出世的孩子做了一匹木馬,還雕了一柄小小的木劍。但是,從那以后,莊主再也沒那么笑過了,再沒有一日有那樣的快樂。因為誰也想不到,三公子的生日,竟成了夫人的祭日…夫人的死令莊主傷心欲絕,莊主一意認定夫人是因三公子而死,還將三公子視作克母之人,當場將木馬和木劍劈成了碎片,甚至根本不愿意多看剛出世的三公子一眼?!?p> “三公子雖然生在云涯山莊,卻自小就很少與莊主見上一面?!?p> “更令人痛心的是,三公子生來孱弱多病,不要說練武,有時候連劍都拿不穩(wěn),因此莊主愈加不喜三公子,還把三公子看作…看作平生最大的恥辱…”
陸庭芝幽幽地問,“后來呢…”
“后來三位公子都逐漸長大成人,大公子娶了云麾將軍長女王氏,二公子也娶了大理寺少卿楊氏幼女,兩位夫人皆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雖然莊主在很多事上都選擇忽視三公子,也還是替三公子應下了與兵部尚書獨女崔氏的婚事,可三公子硬是回絕了這門親事,死活要娶一個叫小秋的侍女?!?p> “小秋…就是我阿娘?”
陸嚴先是一愣,然后唏噓地點了點頭,“…小秋終究還是成了三公子的妻子啊。”
“當時莊主一聽說三公子拒絕婚事,在盛怒之下用劍刺向三公子,是小秋不顧性命地沖上去,擋在了三公子的身前。幸虧莊主曾經立下重誓,不殺婦孺,所以及時收了劍,只不過劍氣還是劃傷了她的臉…”
“就因為這樣,后來爺爺就將他們趕了出去?”
“莊主的性子太烈,根本容不得半點忤逆,莊中上下人等全都替三公子求了情,可是沒有人能勸得動莊主…”
“阿娘說,阿爹一生中快樂的日子,少得連一雙手都算得清…”陸庭芝眼眶一紅,“原來,阿爹從小就被他的父親當作仇人看待…”
“可憐三公子,自小便沒有雙親疼愛,又體弱多病,身心俱是受盡了苦難…”陸嚴說到這里,也情不自禁濕了眼角,“親生父子變成了相互怨懟,兩不相容的仇人一般…人人都這樣以為,連莊主都以為自己仍在恨著三公子,可我總覺得他是會回來的,并且他回來的那天,老爺一定會高興的。可誰也想不到,他再也回不來了…”
“阿爹實在是太苦了,爺爺怎么可以這么狠心…”
“逝者已矣,庭公子別再為此傷心了。既然莊主肯與你相認,說明他心中對三公子到底是有感情的,再給莊主一些日子,相信莊主必定會想通的?!?p> 沉默了半晌,陸庭芝點點頭,站起身深深的鞠了一個躬,“多謝總管肯將這些事悉心相告。現(xiàn)在時辰已經不早,我們就不再相擾了?!?p> “庭公子太客氣了,”陸嚴連忙站起了身,扶住了陸庭芝的肩膀,“你父親一直都稱我嚴叔,你就叫我嚴翁吧?!?p> “嚴翁對我父子的善意,庭芝會永遠銘刻于心?!?p> 陸嚴笑了,“說哪里的話,只望庭公子可以早日替莊主解開心結?!?p> 元希和梁阿盟也跟著起了身,向陸嚴告辭。
陸嚴將三人送出了屋門,殷勤地陪著他們繼續(xù)向走了一大段路,一直送到了彌竹院的院門前,“院內還有兩間空房,請庭公子和這位小公子先將就睡下吧?!?p> 晃眼瞥見倚在院門旁已等得萬分焦急的清騅,梁阿盟回過頭,溫聲道,“嚴翁,請別再送了,快回去歇著吧?!?p> “是,梁公子。”陸嚴躬身答應了一聲,才轉身離去。
目送陸嚴的背影遠去,陸庭芝又轉過頭,有些難為情地開口,“梁公子,多謝你…”
“不必客氣,我也是想替莊主分憂?!绷喊⒚宋⑽⒁恍?,輕輕打了一個呵欠,“很晚了,兩位早些休息吧。”
夜已深沉,萬籟俱靜。
“原來,我姓陸…”陸庭芝靜靜地躺在床上,自言自語。
連日來夙夜提心吊膽,如今終于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的睡一覺了。
可他翻來覆去,就是沒有半分睡意。
他想起爺爺那張刻滿風霜和哀思的臉,和爺爺提起奶奶時,眉眼間泛起不掩的柔情。
他也想起阿爹留存于世的唯一東西,只有允城那座茅屋后的一座孤墳。如果當初爺爺肯對阿爹寬仁一點,阿爹的人生將會截然不同,而自己也將出生在這座山莊之中,在爺爺膝下承歡,做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爺。
天下第一劍的孫子,僅憑這個身份,雅如的家人不會有半點看不起他,或許他也早已如愿以償,可以與她相守終生。
盡管阿爹的這一生命運多舛,但總算還有阿娘在阿爹身邊不離不棄??v是命途之中萬般不幸,卻始終有阿娘這一縷陽光照耀至阿爹生命的盡頭。
而屬于他的那片柔軟溫和的晨曦呢,卻早已經化為了無情的三尺長鋒,狠狠地攪碎了他的心。
想到這里,陸庭芝心口一酸,雙手緊緊握成了拳,用力地錘著腦袋。
不許再想下去,事已至此,何必再想東想西,徒增煩惱…
他強迫自己在默默背誦皇甫呂星的《文德七紀》,“紀一定心:夫習文者,常懷赤子之心,學之無盡,正如生之無涯…”
沒念幾句,漸漸感到眼皮越來越沉,終于閡上眼睛,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