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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哉行

六十八 冷似人心

苦哉行 細雨騎鹿 3378 2019-10-11 23:15:24

  先前兵士們的注意力全都凝聚在陸夜侯和陸雋安的身上,誰也沒看見胡易身后的人影是怎樣悄無聲息地接近。

  伸手攬住已經(jīng)失去意識的陸明湘,同時推開胡易癱倒下來的身體,顧少昂陡然轉(zhuǎn)過頭望向回廊頂上,高喝一聲,“蘇湛,你總算來了!”

  蘇湛二字一出口,在場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驚,立即隨著顧少昂的目光望了過去。

  昔日雄芒殿殿帥的大名無人不知,聲威赫赫,廊下諸人又驚又喜,華子勛和良冶師徒二人和眾兵士卻是渾身一震,驚訝中帶著一絲莫名的畏懼。

  誰都知道蘇湛一到,眼下的情勢將會完全翻轉(zhuǎn)。

  不似寬仁慈柔的宋玄一,道心包容天地陰陽,廣納世間黑白,視一切不平為萬物之消漲,空負一身震古爍今的修為,從未取過一條性命,那個肩負帝王安危,干系社稷興亡的雄芒殿頭領(lǐng)向來殺伐果決;也不比孤標傲世的陸夜侯,仗劍睥睨天下眾生,隨心盡意,除奸伏惡,蘇湛的敵人要復雜得多。要在各個腹里乾坤,唇舌比利刃還要殺人不加血的官場上挺立多年,屢獲殊榮,令欲身報家國的武者盡皆仰服,僅靠孤勇,沒有過人的智略,是萬萬不可能的。

  歸根究底,昊虛山的血河其實是因他師徒二人而流,他們的手也已沾上了不少同門的血,可以肯定蘇湛絕不會輕易饒過他們,要想全身而退的話,恐怕只有趁蘇湛一出手對付這些兵士之際就遁走,這一條路而已。華子勛和良冶面色發(fā)白,和那些持弩的兵士們一樣繃緊了全身肌肉,凝神屏息的望著適才顧少昂所看的那個方向。

  握弓的男人拉滿了弓弦,手心不斷浸出冷汗,周圍沉靜得可以讓他聽見心臟在狂跳的聲音,想不到竟然還會有比伏擊陸夜侯更緊張的時刻。

  空空如也的廊頂,卻什么人影都沒有。

  怔了一下,他猛然回過頭,發(fā)現(xiàn)顧少昂和陸明湘早已不在原地,也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

  諸人接連回頭,也跟著反應(yīng)過來——原來顧少昂是詐他們的!

  看著陸明湘被顧少昂平安救走,陸雋安重重的泄出一口氣,身體頓時一軟,差點就要倒下。

  “雋安,快走開!”身后的陸夜侯突然開了口,連聲呵叱,“你還在這干什么,快走!”

  然而,陸雋安的身體沒有動一下,“不,我不會走…爺爺不走,我也不走?!?p>  “我叫你走!走開,聽到?jīng)]有!”陸夜侯的話音更急了幾分,聽起來像是在怒喝。

  “我不走!”陸雋安頭也不回,“只要我還活著,就會擋在你們面前…”

  聽到孫兒那樣堅決的回答,老人頓時失聲,“你…”

  陸雋安突然伸手摸了摸深入腹間的箭頭,狠狠用力一拔,帶出的鮮血飆到半空,灑得遍身都是,強烈的劇痛卻瞬間令他一陣清醒。

  他忽地咧開了嘴,笑了起來。

  “來啊!再來啊!你們的箭再多,也休想得逞…”整個前院都回蕩著他的朗聲大笑,“我陸雋安…決不會…在卑鄙小人的面前倒下!”

  一面笑,淋漓的鮮血一面從他的傷口噴涌而出。

  笑聲那般爽朗明亮,無畏無懼,與往日沒有任何差別,在此情此景之中,卻像是一去不回的壯士高唱著入陣曲一樣,壯烈而悲愴。

  弩箭已然填裝完畢,只等握弓的人揮手下令。持弩兵士們的眼色中閃過一絲異樣,動作卻沒有半分遲疑。

  這一次扎進身體的箭頭又比上次多了好些,布滿周身。血如泉水般淌出,素日能夠力負千鈞的兩只手臂,都已經(jīng)無法抬舉,陸雋安慘然一笑,想必再也撐不過下一陣箭雨了吧。

  張開嘴,血水先從口角邊流了出來。到了此刻,除了這顆心,胸膛內(nèi)恐怕再也沒有什么是完好的了,陸雋安低咳一聲,“雋安…無能…未能將劍法練到爺爺那樣的境界,否則怎會擋不住這幾支小小的弩箭…可惜…不能替二叔他們報仇了…”

  陸夜侯睜大發(fā)紅的雙眼,望著孫兒被血水染遍的背影,胸中血沸如煎,顫聲道,“雋安,你是陸家的好男兒,好男兒…”

  忽然,伴著一陣驚呼,有急促的腳步聲奔近。那人從背后緊緊擁住混身箭桿,已如血人一般的陸雋安,“陸雋安,你休想丟下我!”

  “對…不起…梓嫻…對…不…起…”陸雋安喉頭梗住,勉力動著嘴唇。

  為了爺爺和湘兒,他奮不顧身地站出來,不惜性命,一時之間竟然將他的妻兒都拋在了腦后。沉重的愧疚忽然占據(jù)了陸雋安的內(nèi)心,他死了,還有誰還可以保護他的妻兒?

  可是他就要死了——生命中最珍視的一切啊,終究無法保全。

  “我不要聽對不起?!辫鲖箤⒛樋吭谒募珙^,輕輕地說,“我只記得你說過…這輩子不管是生是死,都不會丟下我…你怎么能丟下我呢?”

  遍布在墻頭的森然冷光,已對準了夫婦二人。

  陸雋安看了妻子一眼,卻再也抬不起手為她拭去劃落的淚水,只向她露出最后一個笑容。

  眼看漫天箭雨射向緊緊相偎的陸雋安夫婦,廊下有好幾人頓時暈了過去。

  被眼前如此殘忍血腥的畫面一刺激,陷入極度恐懼與悲痛的神智陡然回復清醒,陸雋寧卻仿佛感到腳下的大地也在翻覆,幾乎站立不穩(wěn)。

  “廉兒,廉兒!”還沒等諸人從那樣可怕的驚嚇中緩過來,陸雋寧突然失聲叫了起來,“危險??!廉兒,不要過去!”

  眾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跟著驚叫出聲。

  目睹兒子和兒媳慘死當場,驚慟過度的大少爺夫人立時向后倒去,幸被身旁的婢女及時扶住。

  但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原本被大少爺夫人牽在掌中的幼童,呆呆地凝視著雙親腳下匯成的血泊,竟突然把手從她掌中抽出,奔了出去!

  倉皇之間,陸雋寧連忙步履踉蹌地跟著追去,卻被自己渾亂的腳步絆倒在地,霎時淚流滿面,看著已經(jīng)跑遠的稚童,拳頭重重地捶擊地面,“不要?。×畠骸旎貋戆 貋怼?p>  墻檐上成排的弩箭轉(zhuǎn)眼間就會再次填滿。

  “阿…娘、娘…爹爹…”小小的背影已經(jīng)奔出了廊道,張著雙臂,蹣跚地奔向雙親。

  孩子的眼光一刻不離雙親,一邊跑,一邊連聲呼喚著,卻始終沒有得到回應(yīng)。

  不過掠過極其短暫的疑惑神情,幼童還是繼續(xù)向前跑著,就好像只是往常和陸雋安所玩的游戲那樣,輕輕拍了拍手掌,整張小臉都是笑意,“…嘻嘻…廉兒,廉兒…在…這里…”

  “天??!”望著很快也要如父母一般血濺當場的幼童,胸中簡直如火燒一樣的難受,萬分情急之下陡然想起了她的救星,皇甫萱紅著眼圈,激動難抑地對著蹲在肩頭的那只鳥獸叫出聲來,“豬油,快救救他!快救救那個孩子!…快去,快去啊!”

  隨著少女的身體猛然抖動,豬油仿佛從瞌睡中被驚醒,輕啼了一聲,金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了一圈。

  顯然對周圍發(fā)生的一切毫不關(guān)心,豬油若無其事地扭過腦袋,啄了啄附在羽翼上的飛蟲。

  那副安然自在的模樣,似乎于它眼中,人的生死,也不過是日出日落般尋常。

  “豬油,拜托你!救救他、救救他??!”想不到豬油會對她的請求置之不理,皇甫萱心急得幾乎哭了出來。

  話音未落,元希的叫聲已在耳邊響起?;矢孚s忙抬起眼睛,眼光追向那個拔腿奔出的背影,失聲驚呼,“陸大哥!”

  那些明晃晃的冷光已經(jīng)就位,陸庭芝緊咬牙關(guān),用盡全身的力氣奔跑。

  怎么辦?怎么辦!就是跑得再快,恐怕也來不及救廉兒了。陸庭芝滿心懊悔,為什么他沒能當機立斷,在第一時間就站出來阻止廉兒?

  陸家已經(jīng)沒人能舉劍了。在陸雋安夫婦雙雙隕命之時,陸庭芝也同諸人一樣,在那一刻悲哀不已,意氣喪盡,希望俱滅,明白今日無法逃過這些惡人的毒手,心里生出了坦然赴死之念。

  所以當他看見陸廉突然奔出,只是心中一陣悲涼。既然已經(jīng)無法避免,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差別?

  可聽見奔向死亡的稚童天真爛漫的歡笑,他的胸中熱血激蕩,仿佛有個聲音在心底反復喝問,陸庭芝啊陸庭芝,你能任由這樣一個小小的孩子死在眼前么?

  不!就算下一刻就要死了,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然而,等他做出決定,已然遲了。陸庭芝拼命向前急奔著,暗罵自己總是那么愚蠢,沒用,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雍都城外當夜挨過的耳光,和老婦送給他的那盒東西,突然從陸庭芝的腦海里閃過。

  赤弓的主人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稚童,神情復雜,嘴唇難以察覺的顫了顫,手臂還是舉了起來。

  就在這時,突然有什么東西從空中閃過,落到了陸雋安夫婦和陸廉之間。那東西一挨地,立刻炸了開來,冒出一股濃濃的煙霧。

  望著倏起的白煙,兵士們的雙目一痛,猶如被焰火所灼,立馬別過了頭。

  陸庭芝沖入煙霧中,一把將陸廉抱在懷里,背轉(zhuǎn)了身子。煙霧轉(zhuǎn)眼就開始淡去,心知根本來不及跑出弩箭的射程,陸庭芝抱緊在懷中劇烈掙扎的陸廉,跪在陸夜侯模糊的身影前,卻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陸庭芝闔上含淚的雙眼,感覺有無數(shù)寒芒對準了背心。

  一股強大的氣息乍然在四面八方涌起,耳中隨即聽見接連不斷的細微聲響。陸庭芝一陣驚疑,回過頭,發(fā)現(xiàn)墻上的弩手一個個居然跌在墻檐下,低聲哀吟,數(shù)十把弩箭也統(tǒng)統(tǒng)被擲落到了院中。

  緊接著,一個男人躍入墻內(nèi),輕而穩(wěn)的落在陸夜侯身前,把提在手里的人如沙袋一般丟在腳邊。

  一看清那男人的側(cè)影,華子勛和良冶臉色霍然大變,彼此對視了一眼,眼中的驚惶之色難以言喻。

  男人微微低頭,行了一個禮,“陸前輩,蘇湛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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