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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哉行

七十 魂消劍折

苦哉行 細雨騎鹿 3330 2019-10-14 23:47:04

  “你說?!泵靼赘S自己多年的老仆此刻想要說的絕不是什么輕巧的事情,陸夜侯的面色忽然變得沉重起來,再也看不出往日那般鋒銳傲然的神采。

  “求莊主準許陸嚴立刻趕上去殺了他們!”陸嚴沒有抬頭,但所有人都能從老人不住發(fā)顫的肩背感覺出他心內的激憤,“陸嚴一輩子沒求過莊主什么事,唯有今日這一件,還求莊主千萬答應!…只要莊主允準,陸嚴死也情愿!”

  “嚴翁,你會武?”從沒想過這個和藹親善,每日大多時間都用來審閱賬目名錄的老管家,居然也是一個會殺人的武士,陸庭芝詫異的瞪著陸嚴,脫口驚呼,“那剛才你為什么…為什么不出手保護爺爺和雋安哥哥他們?”

  話一出口,陸庭芝頓時有些后悔,自己的問話實在是又無知,又沒有道理。云涯山莊的人,除了自己,又有誰不會用劍?

  而嚴翁剛才沒有出手,定然有自己的原因——難道人人都要如他這般沖動,一急起來就失去理智,不顧后果才好么?

  那些持弩的兵士不過是因為突然看到手無寸鐵的婦人和稚童沖出,手上的動作緩了一緩,才讓雋安哥哥與妻子有最后一刻的團聚,也讓他有機會救下廉兒,可他們會容許想要救人的嚴翁過去么?

  何況,方才那樣的局面,要不是蘇湛及時趕來,以其人之道還之其身,在第一時間從背后制住這些暗箭傷人的兵士,驚走了蒼吾派的那兩個叛徒,是誰也扭轉不了的,又憑什么要嚴翁也去送死呢?

  跪在地上的陸嚴沒有回答陸庭芝的問題,只是帶著一股執(zhí)拗與堅決,又將請求復述了一遍,“求莊主允準!”

  陸夜侯的臉色愈加難看,“陸嚴,你幾時見到老夫說出的話可以更改?”

  “莊主要陸嚴護著宋掌門和這幾個孩子,陸嚴不敢違背,也沒有違背。莊主下的令,陸嚴至死都會遵從?!标憞捞痤^,雙目中有晶瑩的光在閃動,“陸嚴也知道,陸嚴救不了莊主…莊主寧死也不愿讓人救的…在莊主中箭那時起,陸嚴就下了必死的決心,以報莊主…可安公子夫婦二人死得那樣凄慘,小廉公子卻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心還想要被爹娘抱在懷里,真是可憐啊…陸嚴看在眼里,真也比死了還難受…”

  是啊,爺爺如此剛烈的心氣,怎么能忍受為人所救呢?就算因此保住了性命,恐怕也…陸庭芝想到這里,心中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沉悶,耳邊又聽見陸夜侯怒聲呵叱,

  “陸嚴,今日連你…也要與老夫作對了!”

  在傷痛之下,老人的怒喝聲分明有些顫動,就像是走投無路的猛虎發(fā)出絕望的咆哮,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凄哀。

  聽見這句仿佛刀尖一樣戳人心腸的話,陸嚴再也忍不住,終于老淚縱橫,“莊主生平的決定,陸嚴沒有一件不服的,可唯獨今日這個決定,陸嚴實在不服!陸嚴不能讓安公子他們死得那樣委屈,看著仇人茍且于世!”

  “你們…你們以為…以為老夫的心一點也不痛么!”陸夜侯高喝著,嘴角邊突然溢出一大口鮮血,身子立刻向后倒去。

  “爺爺!”陸庭芝扶不住陸夜侯雄壯的身軀,跟著跪跌在地,發(fā)現陸夜侯胸口的衣襟轉眼染遍了刺目的腥紅。

  陸嚴大叫一聲,撲上前去扶住陸夜侯的背脊,顫聲道,“莊主!莊主…怎么會這樣…”

  抱著呼吸變得急促不穩(wěn)的陸夜侯,從未見過老人那么無力和虛弱的模樣,陸庭芝的腦子一片空白,慌亂萬分地用一只手緊捂住陸夜侯不斷滲血的傷口,嘶聲高叫,“皇甫姑娘、皇甫姑娘!快來救人??!”

  皇甫萱急忙從陸庭芝的身后站出,“萱兒就在這里,陸大哥你別急!”

  被陸庭芝等人的大喊驚動,陸雋寧猛然回頭,發(fā)現身前滿是血污的陸夜侯無比虛弱地靠在陸庭芝的身上。

  陸雋寧踉踉蹌蹌地奔了過來,撲跪到陸夜侯的身前,握住陸夜侯的手掌,早已哭得紅腫的雙眼中,又有淚水大顆大顆的滾落下來,“爺爺,爺爺,你怎么樣了…”

  探了探陸夜侯的脈息,皇甫萱連忙拉開已被染紅的前襟,看著陸夜侯胸膛上血如泉涌的傷處,驚愕地睜大眼睛,眼中的神采暗了下去。

  她黯然的搖了搖頭,咬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眼角霎時間滑出兩行淚。

  “不、不會的!皇甫姑娘,你救救我爺爺!…求求你,求求你!”瞧著皇甫萱的神情,陸庭芝猛烈地搖著頭,只覺得像是有一只手突然死死掐住了脖子,他憤怒地咆哮著,又嘶聲哀求。

  “陸大哥,我…我…”皇甫萱歉疚地看著他,只有淚水無聲地淌出。

  “沒關系、沒關系…你救不了,我們請別的大夫,趕緊去請別的大夫來…”萬般惶亂中瞧了一眼年歲尚淺的少女,仿佛意識到黑暗中還殘存著一縷希望,陸庭芝極力勉強自己平靜了些許。

  陸夜侯又咳了一下,咧嘴笑了笑,嘴角立時又有一股猩紅的鮮血溢出,“沒用了,七星庸離的碎片早已扎進了我的心脈…撐到現在…我已經很累了…”

  陸庭芝的腦袋轟然作響,所有的僥幸在一時間都破滅了,原來…原來爺爺早已知道自己命在旦夕!

  “夜候…想不到…想不到…”自來處變不驚的宋玄一仿佛挨了雷擊,身軀微微一晃,被身旁的蘇湛一把扶住。

  陸夜侯勉強笑了笑,“宋小子,你的弟子都很出息啊…又敗給你一樣了…棋藝遠不如你,傳人也遠不如你…”

  這個已不知有多少年頭的稱呼驀然入耳,又聽見平生從未向人低過頭的云涯山莊莊主當眾自稱不如,宋玄一不禁淚盈于睫,明白陸夜侯此話雖出于無意,但實是因為在大限將至時一片心全系在了幾個幸存的兒孫身上,“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就會替你護著這些孩子的周全…”

  蘇湛將身一鞠,莊重地說,“陸前輩放心,蘇湛誓助恩師以全此諾?!?p>  “好。如此,我就可安心了…”

  陸雋寧聽著他們的對話,腦袋似乎被什么東西脹得昏昏沉沉,伏在陸夜侯的腿上放聲大哭。

  陸夜侯抬起左手,憐愛地撫了一下陸雋寧的腦袋,輕輕的說了一句,“雋寧,該長大了…”

  一日之間失去爺爺,失去父親,失去兄長,原來就是為了換得這樣一句話么——該長大了…該長大了!

  “爺爺…雋寧知道…雋寧知道了…”他感到無限膨脹的痛苦,堵塞著胸腔。

  “別難過…我終于可以再見她了…可惜我沒有來得及彌補自己的錯誤,沒有對你們更好…到時她一定會罵我的…我真怕看到她難過的模樣…更怕…她又丟下我了…”想起那張日夜思念的面容,陸夜侯臉上泛起了笑意,卻令人難以辨出到底是愉悅,還是悲傷。他緩緩抬起左手,從染血的前襟摸出一支木釵,塞進了陸庭芝的掌中,“帶著它,去找阿盟…”

  陸庭芝看了一眼掌心里蘸著血印的木釵,淚水滴落到掌心和木釵上,雙掌不住地顫栗,“不,不!…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和爺爺一起!”

  “活下去,保護每一個活著的人…”

  “爺爺…不要…”陸庭芝用力地擺著腦袋,“…我不行、不行…只有爺爺才能保護他們…”

  陸夜侯艱難的把手掌搭上了陸庭芝的肩頭,想讓他鎮(zhèn)靜下來,竭盡力氣捏緊,“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可以…要記住我的話…”

  “…我做不到,做不到…”陸庭芝感覺老人的力氣正在一分分的衰弱,旺盛的生命一點點的流逝,死亡的陰翳慢慢爬上了那雙炯然湛亮的眼睛。眼眶中的淚水無法遏制的滾出,朦朧得再也看不清老人的面容。

  “不要哭?!标懸购钚α诵Γθ萸八从械娜岷?,“你們是我陸夜侯的孫兒…陸家的男兒絕不會后退,明白么…明白么…”

  “我…我…”陸庭芝依然訥訥地搖著頭,想說他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明白,他只要爺爺活著!

  “要堅強啊…”捏在肩頭的手順著臂膀滑了下去。

  風忽然間靜止了。

  天地在那一瞬間也翻覆了過來。

  體內的血液一下子被抽空了。像是沉入了水底,一切的聲息變得很遠,很遠,模模糊糊得像是氣泡,在耳邊一一破碎。

  老人的腦袋緩緩的垂在他的胸口,就像一片蜷縮的枯葉,那么的寂靜,那么的輕。

  陸庭芝埋著頭,一動不動地抱著陸夜侯,沉寂得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雕。

  不知道過了多久,混混沌沌的意識破了一個洞,他忽然感覺到胸口微弱的暖意快要消散。

  耳邊似乎有人不斷叫著他的名字,嘈嘈雜雜地把他圍在中間,良久良久,他的頭微微動了動。

  “庭公子…”

  “陸大哥…”

  “庭芝,不要令夜侯失望啊…”

  聽見這句話,陸庭芝全身猛地一顫,抬起了頭,抬手用衣袖擦干了滿面的淚痕。他用一只手臂抱著陸夜侯的身軀,突然向前探出半身,伸出另一只手費力地去夠那把帶著劍柄的斷劍,只有食指和中指勉強觸到尾端,立時劃破了指尖。

  他一咬牙,竭力再把身子探出了幾分,抓起了七星庸離的殘劍。

  鋒刃把他的手掌劃得鮮血淋漓,他顫抖地捧著染血的殘劍,帶著無上的敬畏,就像陸夜侯第一次讓他把七星庸離拿在手中時那樣。

  可是,全都已經不同了…

  劍已斷,人已亡。

  揮劍時風華絕代的身姿,飲酒時恣情縱意的高聲大笑,對敵時睥睨天下的豪邁氣概。

  都只是懷中逐漸冰冷的一具身體了。

  爺爺…爺爺…再也沒有爺爺了…

  失而復得,得而復失,就像是一場短暫而溫暖的幻夢。

  陸庭芝的胸膛難受得像是要炸開,驀地從嘴里噴出一口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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