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是誰在那里？死一般的黑暗中，有人緩緩走來，掌握著觸目的火星，卻怎么也看不清楚面孔。那人把手中的火星輕輕一彈，整個云涯山莊在一瞬間全都被點著。到處都是火焰，無邊無際的火海，吞噬了萬物，遮天蔽日的火光，比鮮血更鮮艷，比仇恨更猛烈。
眼前的一切都化為了灰燼，只剩自己的哀嚎。
不知道在這個難以醒來的噩夢中沉陷了多久。
腦袋昏昏沉沉的，滾滾的濃煙仿佛還覆著在眼皮上，怎么也抬不起來。全身的骨頭一陣僵疼，像是趴在什么人的背上，因為正在行路而微微感到有些顛簸，耳邊依稀聽見有人在說話。
“照你所說，你們前腳剛離開雍都，朝廷就傳出命令要公開撤下對師父等人的通緝，又遣人在你們抵達云涯山莊的短短幾日后就殺上了門來，他們怎么這么快就得到消息的？這當中實在有些蹊蹺…”
凌天衡斷然的話音中帶了幾分急切，“阿卿絕不會出賣我們！”
“我知道不會是她?？赡麓就醺兀侩m然他們與云涯山莊淵源深厚，但是今時不同往日，誰又估測得出，整個大昭最懂進退，最會權(quán)衡輕重的貴胄豪門，面對眼下的局面，會做出怎樣的抉擇？當然，我只不過是有幾分懷疑，并沒有肯定就是穆淳王府的人泄露了師父的下落。倘若當真是穆淳王府所為，前日又怎么還會派人將朝中的變動告知于我？想來也很有可能只是你們在路上暴露了身份，當時并未發(fā)覺而已。”
話聲只頓了一頓，接著說了下去，聽起來更加的嚴峻，“且不管何故，此后萬事都不能再掉以輕心。這些怪事一件接一件，賊人的目標似乎不只是殿下一人，他們究竟還有些什么意圖，實在令人琢磨不透…”
無數(shù)的疑惑悉數(shù)堆在腦中，猶如一根根找不出源頭的絲線越纏越多，難以理清。蘇湛閉上眼睛，揉了揉眉心，眼前又浮出先前乘舟在流云湖上，望向岸邊時，那片柳色間點綴著的刺眼血紅。
那些被放走的弩手全都死在了流云湖畔。
除了不知所蹤的莫陽。
將所有尸身都大致掃了一眼，全身沒有多余的傷口，是被一劍封喉。并且每具尸體的傷痕基本一致，出劍利落無比，應該是同一個人所為。然而，看那些弩手的姿勢，竟像是毫無防范，似乎至死也意想不到對方會將他們格殺當場。
會是誰下的手？莫陽不會有如此精湛的劍術(shù)，又剛受了他一掌，不可能會是他做的。那會是華子勛和良冶師徒，或是和師弟搏殺的那個白衣人，還是另有其人？但那人又是為了什么要把他們?nèi)細⑺溃?p> “義父，走了這么久了，你累不累？要不坐下歇息歇息吧？”
“不累?！笨戳艘谎勖鎺шP(guān)切之色的皇甫萱，凌天衡搖了搖頭。
皇甫萱不依不饒地跳到了他面前，“歇一歇吧，義父。我都走累了…”
“就先歇歇吧，天衡。這些孩子的體魄不比你，想來師父也走累了?！碧K湛揮袖在道旁的大石上撣了撣，扶宋玄一坐下。
在心里默默估量了一下時間與路程，蘇湛抬起眼睛——差不多就在附近了。
放眼望去，前路的盡頭處有一個岔路口，其中一條岔路蜿蜿蜒蜒地通向山林的深處。那一片連綿的山脈郁郁蔥蔥，高低錯落，夕陽慢吞吞地降在山頂，在落日余暉之下，又恍若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紅紗。
這時候，一騎快馬從正前方的大道上疾馳而來?？旖?jīng)過他們身旁時，馬上的人雙眼陡然一亮，匆忙勒馬。
馬上的人急急落地，上前行禮，“大少爺夫人，雋寧公子，你們在這里？咦，雋怡公子和雋康公子怎么了？”
陸雋寧驚訝地看著來人，“陸善，你、你去哪里了？”
“莊主有封書信讓我交到伐南大營…”
蘇湛聞言，立馬截口問道，“你從南境回來？那邊情況怎么樣？”
陸善謹慎地打量了蘇湛兩眼，又看向陸雋寧等人，發(fā)現(xiàn)他們看蘇湛的眼神毫無警戒之色，才開口回答，“大軍已經(jīng)打到了黎國都城下?？裳劭措x攻陷黎國只剩一座城門，卻怎么都攻不進去，反而一再拔營后退，那些黎國人像是會妖法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戰(zhàn)局緊迫，軍營里的人死活都不許我見黃霄將軍。我在那邊躲了好幾天，一直沒有潛入的機會，又不敢把信交托給別人，只能先趕回來請示莊主。”
半晌沒得到回應，看到連陸雋寧身后的那幾個丫頭臉上都罕見的沒有一絲笑容，陸善察覺出氣氛格外凝重，納悶地轉(zhuǎn)身，“你們還有要事的話，我就先回去報告給莊主了?！?p> 沉默了一下，陸雋寧輕聲地說，“不用去了…”
“什么？”
“不用回去了…爺爺死了，活著的人都在這里了，沒有云涯山莊了…”
陸善呆了片刻，跪跌在地，把臉埋到掌中，爆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哭泣。
“陸兄弟，節(jié)哀?！碧K湛寬慰般地拍了拍陸雋寧的肩膀，默然片刻，才再度開口，“前面就是馥山山口，應當不會再有什么危險，陸兄弟，我們就送到這里了。”
陸雋寧愣住，“你們…要走了？”
“是啊，就送到這里吧…我也該走了?！?p> 看著緩緩起身的人，陸雋寧難以置信地低呼，“伯母，你要走？你去哪里？”
“我老了，經(jīng)不起折騰了。跋山涉水，到深山窮林里去寄人籬下，我…我沒辦法過這種日子，只想有個地方安安靜靜的了卻殘生…”大少爺夫人凄然的笑了一下，紅腫的眼角因為這樣的笑容爬滿了紋路，更加透出幾分老態(tài)，“我要回家去了?！?p> “伯母難道沒聽蘇大俠說么？現(xiàn)在留在云涯山莊很危險…”
“我是要回從前的家，回雍都投靠父兄。不用替我擔心，我一個毫無威脅的婦道人家，沒人會在意我的死活，也沒人會花費力氣來取我的性命?！?p> 陸雋寧驚訝不已，“可是還有雋康，還有廉兒啊…”
“是啊，我不能帶他們冒險，只有讓他們留下來了?！睖蕚潆x去的婦人垂眼看著靠在胸口酣睡的幼童，情不自禁埋首將面頰輕輕貼在那張稚嫩的臉蛋上，有淚水無聲地順著頰邊淌下，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他們也是你的親人…就拜托給你了。”
心中的震驚難以言表，陸雋寧張口結(jié)舌地問，“你、你連兒子和孫子都不管了？”
“我的夫君丟下我，我的兒子也丟下我，我…又為什么舍不得他們呢？”大少爺夫人說著，又看了一眼懷里的孩子，滿眼都是眷戀之意，忽然把稚童穩(wěn)穩(wěn)地推向陸雋寧的胸膛。
“伯母，你…你…”下意識地伸臂托住送到懷中的稚童，陸雋寧全身一顫，連忙緊了緊手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夫人三思，何必要獨自上路？那些賊人心狠手辣，就是婦孺也未必會放過。”
聽見蘇湛肅聲勸說，大少爺夫人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我心意已定，不用多說了。”
背著行囊的兩名莊丁越行越遠，頻頻回首，而他們緊緊跟隨的婦人沒有再回顧一眼。
陸雋寧怔怔的望著他們的背影在前方消失不見，情緒好一陣都無法平復。想不到在大難臨頭之后，伯母居然就這樣無情地拋下了兒孫獨自離去，由心底深處生出一股森森的涼意，他忽然發(fā)覺自己才是被所有人拋棄的那一個。
他回過頭，瞥過猶如湖水一般柔順的裙裾，又看向那些侍婢和剩下的莊丁們，心底無盡酸楚，口氣從未那么低落消沉，“紅殊，你們也走吧…還有你們，全都走吧，去好好找條生路，不用再跟著我了?！?p> 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不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就是躊躇不前，陸雋寧把心一狠，背轉(zhuǎn)了身子，低吼出聲，“走啊，你們走?。÷牭?jīng)]有！…再沒有什么少爺公子，你們不要再跟著我了！”
聽著身后細碎的腳步聲不斷響起，漸漸遠去。
陸雋寧轉(zhuǎn)頭，雙目正對上一雙發(fā)亮的眼睛，嚇了一跳，“陸善，你怎么還不走？”
陸善笑了起來，“雋寧公子，陸善走了，兩位公子又有誰來抬呢？”
“好…好吧，你就留下…”陸雋寧咳了咳，暗罵自己糊涂，剛才一陣沖動，竟然連這么重要的事都給拋在了腦后，眼光一轉(zhuǎn)，又驚訝地叫出聲，“紅殊，你怎么也沒走？”
“雋寧公子，紅殊哪里也不會去，你們就是我的家人。”
他呆了一呆，正感到一陣強烈的竊喜，又聽見紅殊身旁的白槿說，“紅殊不走，我也不走。我要留下來照顧兩位公子…”
發(fā)現(xiàn)陸善他們?nèi)巳允卦陉戨h寧身前，沒有離開的打算，已經(jīng)走出數(shù)步的綠屏等人又接連跑了回來，
“雋寧公子，我們也不走…”
陸雋寧胸中一熱，望著眼前的諸人，沉默了一下，無奈地搖頭，“我們是去避難的，人家怎么會收留這么多人。我知道你們舍不得，但有陸善他們?nèi)齻€幫忙就夠了，你們走吧，走吧…等將來一切好轉(zhuǎn)，我會把你們都接回家…”
目送諸人依依不舍的離去，紅殊和白槿合力抬起躺著陸雋怡的板架，陸善把陸雋康負在背上，問道，“雋寧公子，現(xiàn)在該走了么？”
陸雋寧習慣性地側(cè)過頭，去聽耳畔的囑咐和叮嚀，心口驀地一空，臉上現(xiàn)出一抹苦澀的笑容——已經(jīng)沒有人在他的身后了。
“各位再見了。麻煩你們好好照顧庭哥。蘇大俠，還請你千萬要救回明湘?！毕蛩涡坏热烁嫱贽o，陸雋寧抱緊懷中的稚童，邁開了腳步，輕聲吩咐，“走吧?！?p> 等陸雋寧等人拐進岔路，蘇湛回頭，“師父，我們也該動身了?！?p> “湛兒，你說要送殿下去安全的地方，是辟羅山么？”
“不是。師父還記得逆天而行的那人么？先帝在日，曾請那人為殿下看過相，他說殿下與他有緣，當時就要帶走殿下，還說只有帶殿下離宮，才能為殿下消災，先帝沒有相信。他離開時，斷言殿下此生必會到他的居所長住，并且要一直住滿九五之數(shù)，劫數(shù)方去?！?p> 元希訝然地問，“九五之數(shù)是多久？四十五天？四十五個月？還是四十五年？”
“不知道。殿下若想知道，只有待殿下見過那人，親自問他?！碧K湛搖頭，“我想那人有通天徹地之識，也許還能夠讓師父的內(nèi)力復原?！?p> “為師已這把年紀，有無內(nèi)力都不打緊。但眼下為師失了內(nèi)功，步履雖然還穩(wěn)健，卻難比你們年輕人，定會拖慢行程。殿下的安危干系重大，你還是帶著殿下先走吧?！?p> 蘇湛沉吟片刻，“好。為保萬全，我們就此分成兩路。我與殿下先行一步，請皇甫姑娘穿上殿下的衣袍，扮成殿下的模樣…”
“不行！”不等蘇湛說完，凌天衡與元希異口同聲地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