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葉爾康今天是應朋友之約,幫忙去給朋友的朋友看一塊賭石。他很清楚,大凡賭石絕不是僅看看外表就能窺到里面的成色,即使像他這種學地質(zhì)專業(yè)的人也不例外,至多看個大概,否則就不叫賭石了。葉爾康原本不想去,現(xiàn)如今戰(zhàn)火都燒到城門了,這些人還有閑情逸致搞這些名堂,但礙于情面他不得不去應付一下。
其實他今天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去辦,就是在看完賭石后要帶喬菽萍離開她那個家。喬菽萍告訴他,錢敏君在外面養(yǎng)了女人,她只能給他們挪窩。
葉爾康先是去了黃家園,在一家茶館見到了那位約他的朋友??梢灰娒婺俏慌笥颜f,不用看了,已經(jīng)水落石出了。葉爾康問,到底怎么回事?朋友說,我的那位老兄花大錢賭到了玉石,在把寶貝抱回家后,心癢癢等不到今日,昨晚忍不住就把石頭鋸開了,一看傻眼了,當下一口鮮血噴涌昏死了過去。家人趕忙把他送了醫(yī)院,命是保住了,但人也幾近廢了。他的家人趕忙去旅館找賣家,哪里還有人影,早逃離了河都。葉爾康聽明白了,在賭石市場上見過一夜暴富的,當然也不排除一夜傾家蕩產(chǎn)的。有時候一塊翡翠原料表皮有色,表面很好,在切第一刀時見了綠,但可能切第二刀時綠就沒有了,這也是常有的事。朋友點頭道,是啊,是“寶玉”還是“敗絮”,它的神秘就在這“賭”字上。
和朋友說了會話,看看和喬菽萍約好的時間差不多了,葉爾康告辭離開了茶館。
寒山戰(zhàn)事正酣,這個時候家里只有喬菽萍一人。昨夜錢敏君不知是被緊張的戰(zhàn)事纏住了,還是讓床笫上的那個女人給黏住了,他沒有回來。喬菽萍心想,這再好不過了,不管被纏住或黏住,她不用擔心他回來了。特別是拂曉在寒山響起的槍炮聲讓她更安定,大戰(zhàn)關頭錢敏君身為軍官不可能突然跑回家來,自己用不著慌里慌張像做賊似的逃跑。心定了的她為此在火上煮了咖啡,靜靜地坐在窗前等候葉爾康到來。
當初錢敏君在重慶與表妹有了“私情”,已經(jīng)不是空穴來風了,而今,這女人居然追到河都來了。此時葉爾康還不知道,那女人就是沈鈺。
就在西安陷落后,沈鈺沒有跟隨權(quán)貴們逃離,而是千里迢迢來到了河都。她是在西安城門被解放軍炸塌了一個小豁口的時候,就已經(jīng)做好了出逃的準備。大軍入城,她趁亂悄悄走了。昔日那個掌控她命運的大人物在帶著家眷撤退前還告訴她,在西安城耐心等著,要不了多久,他就殺回來了。這純粹是癡人說夢,她清楚自己被這人已經(jīng)狠心拋棄了。
沈鈺是搭乘一輛貨運卡車到的河都,在路上,受盡了磨難,途中還遭到了那個起了歹心的司機奸污,她臉上的傷痕就是在反抗中被那男人留下的。盡管見了錢敏君的面她沒有告訴實情,只是咬牙切齒說那司機太可惡,恨不得殺了他。顯然錢敏君已經(jīng)聽懂了。當晚在城北的黃河邊,有個人被裝進麻袋,扔進了黃河。天亮后,草料街客棧的老板娘發(fā)現(xiàn)拉貨的司機大老王失蹤了。
喬菽萍知道沈鈺到達河都已經(jīng)是兩個月以后的事了。女人的直覺往往來自床笫,錢敏君不那么熱衷床上的事,她起初反倒覺得不被他糾纏很輕松,時間一長她感覺不對勁了,這事沒那么簡單。經(jīng)過幾次一段一段的跟蹤,她終于搞清楚,有個女人住在城西的“云河飯店”,從直覺上判斷,她應該就是那個叫“鈺”的人。
一想到自己的幸福被他毀了,她甚至在他睡熟后從廚房拿起了菜刀,可終究下不了手,獨自跑到?jīng)]人處嚎啕大哭。
盡管喬菽萍有些悲鳴,但靜下心來仔細一想,這樣也好,既然和錢敏君的緣分盡了,該是給那個女人騰地的時候了。
她也知道此生永遠回不到葉爾康身邊了,如果他不嫌棄,她寧可給他做妾也無妨。但她明白,像葉爾康那樣的人是不會答應的,他本就痛恨一夫多妻,厭惡男人納妾,為此居然和柳熙蔭就這方面的話題進行過一番討論。柳熙蔭有兩房老婆這不假,柳熙蔭告訴葉爾康,都是年輕時惹得禍,既然生育了兒女,總得為她母女負責吧。
的確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喬菽萍思來想去,向葉爾康發(fā)出了求助,不希冀能回到他身邊,至少想逃離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偌大的河都,她居然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雖然江薇是她的好姐妹,可江薇是干大事的人,自被軍警查封貿(mào)易公司后,現(xiàn)如今都不知在哪隱身了。
就這么,葉爾康來了。
按約好的時間,葉爾康走進了喬菽萍想逃離的那個家。街門虛掩著,葉爾康輕輕一推走了進去。落座后,葉爾康打量屋子,客廳布置的很文雅,擺設不多,顯得清爽明了。沙發(fā)邊是一個落地式臺燈,燈罩上繪有一束蘭草,題曰:蕙質(zhì)蘭心。墻上有一副水蓮,構(gòu)圖簡潔,葉片靜靜漂浮,寓意很明顯,扣合了一個“萍”字,可謂匠心獨具。畫面的景深處被刻意淡淡虛化,給人一種悠遠的意境。
“你是要喝咖啡,還是茶呢?”喬菽萍望著葉爾康問道。她那看人的眼神讓葉爾康似曾熟悉,卻又陌生。熟悉的是他從哪眼眸里分明捕捉到了一縷從前的溫柔,叫他動心;陌生的是那投來的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心,又令他疼痛不已。
“給我來杯茶吧?!比~爾康怔怔地望著回應道。
此刻,他就在身邊,喬菽萍不禁悲從心來。想想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難道世事萬物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佛經(jīng)里說:紅塵無愛。如果紅塵無愛,怎么能有“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千古名句?她心底的恐慌悸動讓她不安和窒息,這繁華的人世間哪兒才是自己的幸福皈依?
“先喝點水,咱們再走吧。”她把泡好的茶放在他眼前。
“都收拾好了?”他問。
她說:“沒什么可收拾的,就幾件衣物而已?!?p> 他說:“還是早點走吧?!?p> 她點頭,“走吧,該是徹底和這個地方告別的時候了?!?p> 葉爾康提起地上的皮箱說:“走吧。”
喬菽萍打量屋子,“是啊,該走了?!?p> “怎么,舍不得?”
她凄然一笑:“怎么會。這里留給我的只有痛苦與屈辱,我半點都不會留戀。走吧……”
“哪里走?”
突然間出現(xiàn)的一個聲音如同炸雷在頭頂轟響。喬菽萍猛然一轉(zhuǎn)身,錢敏君就站在門口。
“你,你怎么……”喬菽萍驚得臉色都白了。
“怎么,以為我在戰(zhàn)場上已經(jīng)當了炮灰,就迫不及待地要跟這個男人跑?”
“你無恥!”
“我無恥,這都把野男人招到家里來了,反倒說我無恥?”
葉爾康擋在了喬菽萍面前,“錢先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p> “你給我滾開,這里哪有你說話的資格?!卞X敏君拔出了手槍。
沈鈺出現(xiàn)在了門口。
葉爾康很驚訝:“沈鈺,你怎么在這里?難道你就是……”
“表哥,把槍收起來。”沈鈺拽了錢敏君一把,說道:“葉爾康,真沒想到咱們會在這里見面?!?p> 葉爾康看了沈鈺一眼,又繼續(xù)對錢敏君說:“錢先生,你可以不聽我解釋,也可以開槍打死我,但你不能傷害菽萍。”面對槍口葉爾康毫不畏懼。
“喲呵,居然還叫上‘菽萍’了,你不覺得肉麻?你給我聽清楚了,她眼下是我老婆?!卞X敏君冷冷發(fā)笑,他用槍頂著葉爾康的腦門說道:“行啊,看不出你還有點男人氣概。好吧,看在你們這般舊情難忘,我今天放過你們。”他收了槍,撥開擋住的葉爾康,對喬菽萍說,“其實我們彼此都不磊落,你心里一直有這個男人,我清楚。當然我心里也沒有把沈鈺放下,我們都好自為之吧。”他反手把沈鈺攬在懷里,說:“告訴你們吧,我是從戰(zhàn)場上逃出來的,因為在大勢所趨面前,這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意義,再抵抗下去無異于困獸猶斗。所以,我不想無為地當炮灰,我要帶著沈鈺離開,找個沒人的地方住下來,但愿這世界還有一方能讓我們?nèi)萆淼牡胤?,哪怕不是桃花源?!彼行┬臒┑財[了下手,“你們走吧,走的遠遠的,別再讓我看到?!?p> 然,誰也走不了了。錢敏君身為軍警部的作戰(zhàn)副參謀長臨陣脫逃,督戰(zhàn)隊的人攆來了。
“屋里的人聽著,舉手投降是你們唯一的選擇。”
錢敏君頭轟地大了,想不到他們這么快就追了過來。
“快,你們先躲進里屋。他們是沖我來的,和你們無關?!卞X敏君再次拔出手槍,敏捷地躲在了門旁的墻后。
“快,到里面去?!比~爾康趕忙把兩位女士推進了臥室,讓她們蹲下來。
錢敏君向屋外喊話:“弟兄們,你們聽著。不是我錢某貪生怕死,實在是這仗沒法打下去了?,F(xiàn)如今整個中國都快丟光了,我們再頑抗下去只能是徒勞的。蔣介石說得好聽,要我們堅守,想靠西北、西南翻本,可他的主力全都被解放軍消滅了,要東山再起也得有本錢啊,他的本錢在哪?弟兄們,別妄想了?!?p> “錢長官,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你還是跟我們走吧,弟兄們好交差?!?p> “不可能,我怎么可能跟你們走,我若去了,馬長官連上軍事法庭的機會都不會給我,直接就要了我的命。我不會束手就擒去送死,大不了咱們魚死網(wǎng)破……”他的話音未落,外面的槍已經(jīng)響了。
錢敏君只好還擊,到底還是有些能耐的,在接連甩了幾槍后,院子里已經(jīng)有人慘叫著倒下了。督戰(zhàn)隊的人不敢冒然進攻了。他們也僅來了四個人,本就是奉旨來要錢敏君性命的,看眼前局勢根本無法擒獲錢敏君,只好往里扔手雷。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錢敏君急忙一躍,跳出屋子,人在空中停留的瞬間,他手里的槍也響了。那個握有手雷的士兵來不及扔出,倒地的同時,手雷也爆炸了。
不等硝煙散去,錢敏君哪怕看到目瞪口呆的另兩個督戰(zhàn)隊員已經(jīng)舉手投降了,他仍以極快的速度出擊,將他們擊斃。
一場驚心動魄的槍戰(zhàn),瞬間平靜了下來。
錢敏君滿臉黝黑,頭發(fā)里都是濺起的土塵。好在他倒沒有受傷,只是受到震動,短暫地昏厥了幾分鐘。
“表哥,你醒醒,醒醒啊……”沖出屋子的沈鈺連連喊叫。
葉爾康過去使勁掐錢敏君的人中,少傾,他緩了過來。
“好了,沒什么事了,你們走吧?!卞X敏君擺了擺手。
該是分別的時候,畢竟夫妻一場,喬菽萍問錢敏君,“你們打算去哪兒?”
錢敏君凄然一聲苦笑,“不知道,走哪算那吧。好吧,咱們就此別過。”他拍了拍葉爾康的肩,說道:“兄弟,好好待她,別辜負了她的期望。就這樣吧,我們先走了,不然他們還會派人來追殺我?!?p> 沈鈺望向喬菽萍,對她深深鞠躬,“對不起,表嫂,是我欠了你的,如果有來世,我一定加倍向你償還?!?p> 喬菽萍厭惡地轉(zhuǎn)過了身。
沈鈺尷尬地一笑,對葉爾康說:“老同學,我們沒時間敘舊了,我只能說咱們后會有期。”
望著錢敏君摟著沈鈺離去,喬菽萍腦子里一片空白。
“走吧,這里不能久留,我們也得趕緊走了?!比~爾康催促道。
這會,陰沉了許久的天終于下起了雨。喬菽萍折回屋里,找到一把傘出來了。離開后,喬菽萍不忘把屋門和院門都鎖了,萬一被偷東西的進來了,把那些好端端的東西給毀了。
葉爾康原本打算帶她去地調(diào)所,那里偏僻,戰(zhàn)火燒不到那兒去??蓡梯钠颊f,既然和錢敏君以這樣的方式分手了,也就沒了顧慮,還是回娘家的好。她希望葉爾康和她一同回去,在河都他孤身一人,等仗打完了再說。葉爾康對她開玩笑說,我去你家算什么,姑爺?喬菽萍打他,都到這會了你還有心思說笑話。我對家人說你是我同學,難道不是嗎?
清冷寂寞,心頭的酸楚無法自抑,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撫這顆破碎顫抖的心,和這副在秋風中干竭的身軀,更不知道怎么回報這沉重如山一般的摯愛之情。他們就這樣在同一把雨傘下走著……雖然沒有再說話,可他們彼此知道,他們是在記憶的愛河中穿行,一同尋找那曾經(jīng)的美好記憶,回味那燃燒著詩情畫意的過往歲月,體會那曾經(jīng)穿過的小路,在河流旁的戲耍,更有雪野里那凝目的“康喬之戀”。那山坡上的七里香馥郁,一陣陣花香、一聲聲鳥鳴、一絲絲愛意……
她沒有想到幾年后如此并肩走在一起回是在自己最為狼狽的情況下,漫步街頭的。盡管這樣,她渴望一路的步履綿長,至少此刻感到愜意、知足。
大街上由于突起的戰(zhàn)事,加上細雨綿綿,行人稀少,拐過一個街口,前面不遠就是通往她家的巷道。她怕離家太近,讓左鄰右舍的人看到她和一個陌生男子共撐一把傘來,又該胡亂嚼舌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往往就有那么些熱衷別人私事的人,一旦捕捉到一點影子,就會添油加醋、夸大其詞,把變了味的事情僅一頓飯的時間就張揚得人人皆知。
在一棵大樹下,他們停下了腳步。面對面站定,她輕聲對她訴說道:“我知道相愛不一定就能相守,但我感謝你曾經(jīng)給了我真摯的愛。我想起你當年說過的兩句話,‘你是我的緣由,我是你的遠方’。其實那會我渴望與你遠走天涯,哪怕路上有荊棘。跟隨在你身邊,即使遠方?jīng)]有牧歌,也沒有詩情,但那還是我的理想,我的夢。”
“未來的路還長,你會有新的夢想,新的生活?!彼荒苓@樣寬慰。
“對不起,我又傷感了?!彼劾镟咧鴾I花。
他怔怔地望著。
“好吧,咱們就在這棵槐蔭樹下別過?!?p> 他心痛,無語,望著她,目光溫和專注。
“干嘛這樣看我,像生離死別似的?!彼亲影l(fā)酸,他的目光讓她感覺心在狠狠下墜。
他微微一笑:“好吧,那咱們就在這里別過吧?!?p> 她緊緊盯視著他,注視著他那雙映出自己影子的眼眸。少頃,她緩緩點頭,輕輕說:“好,那我走了。”
他很紳士地提起地上的皮箱遞過來,她伸手接住,兩只手短暫地交匯在了一起。他并沒有馬上把自己的手拿開,在有了稍微的停頓后,有些不舍地怔怔望她幾眼,這才緩緩松開了。他原本想對她說,你走吧,我就想看著你離去的背影慢慢走遠。但他沒說,只是用微笑與她作別。
可能心有靈犀,她似乎聽到了他的心聲,緩緩轉(zhuǎn)身把背影留給了他。
他站在原地就依舊專注地望著。
待她走到巷口,猛然回轉(zhuǎn),他還站在那里目送。霎時淚水奪眶而出,她真想跑回去對他說,你帶我走吧,哪怕跟著你走到亂了天荒、滅了心慌的那一天??伤裏o法啟齒,知道再也回不去了,心頭像是被無形的利刃剜了一塊,鮮血淋淋中的疼痛使她快要忍不住了,惟有放任地讓決堤的淚水模糊了雙眼,那是一份難以取舍的情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