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雖說已經(jīng)立秋了,但八月的河都依舊籠罩在一片燥熱中。因了戰(zhàn)火,河都城異?;靵y,恐慌、擔(dān)憂、恍惚的氣息在城市的每個角落彌漫,不知往何處去的迷茫寫在每個人的臉上。街道上大多的鋪面都關(guān)門停業(yè)了,特別是供應(yīng)食物的門點早就被人們搶購一空了,只有一些賣日雜或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小商人還在死氣沉沉地守著清冷的街面眼光一片茫然。
槐樹巷口的鑌鐵鋪依舊叮叮當(dāng)當(dāng),儼然沒有受到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凝重氣氛影響。若不是還有零星的槍聲傳來,人們或許在鑌鐵匠的叮當(dāng)中忘了晨曦里的隆隆炮火。這多少緩解了人們沉悶的心情,也讓臉上繃緊的不安漸漸松弛了下來。
黃云香心煩,背地里罵鑌鐵張是個財迷,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謀算著生意,這世上的錢有哪個能掙完嗎?可鑌鐵張不那么想,他認(rèn)為都立秋了,要不了多久,天氣就該涼下來了,這是一年中生意最好的季節(jié),天冷前不抓緊把煙筒卷縫好,到時就抓瞎了。在他看來,不管城頭如何變換大王旗,老百姓都是要圍繞柴米油鹽過日子的。一旦冬天到來,爐火總是要燒的,煙筒也是少不了的,不然烏煙瘴氣還不把人嗆死。有伙計被陣陣槍炮聲吸引,停下手里的活計豎耳聽一聽,惹得鑌鐵張幾聲謾罵,“舅舅不疼,外婆不愛的東西,炮彈落下來第一個炸死的就是偷懶?;娜??!卑ち擞?xùn)斥,伙計們低下頭手下有忙亂的緊了。
在門外,鑌鐵張的兒子張二領(lǐng)著幾個半大孩子玩耍,少年不知愁滋味,哪管炮彈是不是從天而降,只顧天真無知地嬉笑,自娛自樂,何來憂愁?在他們眼里,生活好似白生生的饅頭、一杯牛奶般的香甜,何去悲傷?
柳絮站在自家院門口,遠(yuǎn)遠(yuǎn)看張二他們一伙追逐打鬧,并沒有走過來。張二沖柳絮招手,她并沒有動彈。見她沒有挪動腳步的意思,張二索性撇下別的伙伴跑了過來。
在這條狹長的巷子里,張二是娃娃們的頭,他可以呵斥甚至拿腳踢其他小伙伴,但唯獨(dú)對柳絮姑娘愛護(hù)有加。
“呆在家里干嘛呢,老不見你出來?!睆埗M臉汗津津的,拿袖子抹了一把,打量柳絮的眼睛很是明亮。
“我媽說了,正打仗呢,不讓我亂跑?!?p> “沒事,我爸說了,寒山堅固的很,解放軍根本打不進(jìn)來。”
年少的他們哪里知曉,那扇歷史的大門已悄然打開了一道縫,旋起的颶風(fēng)將以摧枯拉朽之勢滌蕩陳舊、發(fā)霉的塵埃,讓發(fā)黃的紙頁作古,新的篇章如行云流水般將書寫在這古老的蒼茫大地上。到了明年,原野上的蓓蕾依舊會靜悄悄綻放,但滾動的車輪注定要在這個八月初秋的時節(jié)里拐彎了……
“可葉叔叔說,馬家軍根本守不住,過幾天解放軍就進(jìn)城了?!绷跞缡钦f。
“誰知道呢,管他呢,走我們玩去。”
“我不去,我媽會不高興的?!?p> 這時皮匠曹從巷道的另一邊走來,“喂,你們兩個小家伙在說什么悄悄話呢?”
張二瞪了他一眼:“要你管?!?p> 皮匠曹不知去哪了,褲腳被露水打濕了,顯然他天不亮就出門了。此人有個特點,整天笑瞇瞇的,從不見他有過憂愁,對男女老少都是一團(tuán)和氣,待人熱情,也不吝嗇,誰家有個急事錢短缺了,只要張口,他總是或多或少往外掏,不像鑌鐵張把錢看得比命還貴重。要說皮匠曹這么好的脾性理應(yīng)在街坊有很高的威信才對,但他喜歡占女人的便宜,這點詬病實在讓人小瞧。
此時他突然冒出來和兩個孩子搭訕,張二頗不耐煩地對他做了個手勢說,“趕緊走,云裁縫等著你給她打蒼蠅呢,遲了就沒你的事了。”
張二說的這個“云裁縫”是個寡婦,名叫錢嫚云,在巷子里開有“云裳制衣鋪”,手藝還不錯,加上收費(fèi)便宜,附近街巷的人都愿意拿活過來。皮匠曹平時不忙的時候喜歡到裁縫鋪里去,那兒的顧客多半是女人,脂粉堆里有香氣,這是他最為樂意的事。多年來巷子里的人都認(rèn)為他和云裁縫有一腿,認(rèn)為這兩個孤男寡女遲早會走到一起。但沒有,他們依舊各過各的,倒是愛占便宜的錢嫚云沒少花皮匠曹的錢,且花得心安理得。有一次皮匠曹趁裁縫鋪里沒了旁人,趁機(jī)摸云裁縫的屁股,惹得那女人拿尺子打他。這一幕偏巧被頑皮的張二看見了,待皮匠曹從裁縫鋪出來,這二貨居然追過去問,“云裁縫的屁股綿軟吧?!逼そ巢芎俸僖恍?,“你娃嘴上還沒長毛呢懂個啥,她那兒落了只蒼蠅,我替她打了?!睆埗睦飼牛自趬Ω睒?,邊笑邊還說,“哈哈,打蒼蠅,你在她屁股上打蒼蠅?!?p> 這會被張二提起“打蒼蠅”的事,皮匠曹非但不惱,反倒壓低聲音在張二耳邊壞嘻嘻地悄語,“你娃還小呢,等過幾年再給柳姑娘打蒼蠅吧。”
“你說什么呢,老不正經(jīng)的?!睆埗汩_了。
皮匠曹嘿嘿笑著往前走了,不忘懷嘻嘻地回過頭瞄了這對少男少女一眼。
見他走遠(yuǎn),柳絮問張二,“他給你說什么呢,那么神秘?!?p> “沒,沒什么?!睆埗樜⑽⒂行q紅。
“你們肯定沒好話?!绷醣侈D(zhuǎn)了身子。
張二急忙申辯:“我沒有,是老皮匠胡說八道?!?p> 那邊還在巷口等候的那幾個孩子沒了領(lǐng)頭的,也玩不起來了,頓覺無趣,開始大聲喊叫起哄,“張二貨,柳丫頭,兩口子,睡覺覺,羞羞羞?!?p> 柳絮聽得害羞,臉紅了,“我不和你玩了,你聽他們說的多難聽?!?p> “別,再陪我一會。我保證從今往后那些壞小子們再不會胡喊了?!鄙頌橥尥揞^的張二一跺腳,佯裝要去揍他們,那些孩子嚇得一哄而散跑遠(yuǎn)了。
柳絮笑了,心想,你張二就是壞孩子的頭,哪個敢不聽你的。
“絮兒,快回來吃飯了?!鄙砗髠鱽硭赣H的叫聲,柳絮不得不向張二擺擺手轉(zhuǎn)身離開,進(jìn)了院子。
站在原地的張二還在張望,有點神傷。猛然看見柳絮母親過來準(zhǔn)備關(guān)院門,他趕緊往邊上躲閃,把身子靠在墻壁上。
這時從巷子那邊有三個衣衫破爛的叫花子走了過來,他們齊刷刷站在門口討飯:
“行行好,嬸子太太可憐可憐我們吧……”
柳絮躲在母親身后,怯生生地看著。
黃云香嘆口氣:“唉,這兵荒馬亂的,等著,我去給你們拿吃的?!?p> “媽,我去拿!”說完柳絮掉頭往里面跑去。
不消一會,柳絮拿了幾個饅頭又跑來。
“給你們,吃吧!”
叫花子們給黃云香母女鞠躬:“謝謝嬸子太太,謝謝小姐!”
柳絮臉上洋溢著笑容。
“好了,到別處去吧?!秉S云香轉(zhuǎn)身關(guān)閉了大門。
張二一直在觀察著這三個討飯的孩子,見他們討到了吃的,只顧大口往嘴里塞,他向他們招了招手,“你們過來?!?p> 叫花子們不知眼前這個高他們半頭的“大哥哥”要干什么,停住了腳步。
張二說:“別害怕,我不會跟你們搶吃的?!?p> 大點的那個孩子說:“那你要咋樣?”
“你們要記住這家小姐姐的好,她給了你們吃的。”張二說。
“那是自然,這還用你說?”
“這樣,只要你們以后歸我指揮,我保準(zhǔn)讓你們餓不著?!?p> “那行,只要你能讓我們吃飽肚子,你說什么我們都聽你的?!?p> “好,你們到巷口等我,我去給你們拿吃的,然后帶你們?nèi)ネ妗!?p> 叫花子們歡呼著“有吃的了”,跑遠(yuǎn)了。
孩子們有口吃的總是那么快樂,不知憂愁。頑皮的張二帶著這幾個四處討飯的可憐娃們想過黃河道北邊的白塔寺去掏鳥窩,但橋頭堆起了沙袋,建起了碉堡,被封鎖了。他們只好退回,在路過一戶宅院,看見有錢人攜家眷倉皇逃離,可能要去鄉(xiāng)下躲避戰(zhàn)火。待他們駕著馬車走遠(yuǎn)了,張二有了主意,指使娃們砸了鎖子,沖進(jìn)了院子。見屋里什么都有,張二說:“大家聽好了,從今天起這里就是你們的家了?!?p> “好啊,我們總算有家了。”孩子們歡呼。
就在他們忘乎所以瘋狂地在院子里追逐打鬧的時候,突然一個女人走了進(jìn)來。張二望去,他認(rèn)出她是那個軍官的太太,經(jīng)常騎一輛三輪摩托車到槐樹巷的柳宅來。
來人是喬菽萍,這個院子是她小姨的家。多年前自她母親去世后,兩家少了走動。聽人說小姨一家要離開河都城,她趕來送行,不想還是遲了一步??吹匠扇旱暮⒆诱紦?jù)了這里,喬菽萍很驚詫,這是怎么回事?
那三個孩子圍住了她:“你是誰,干嘛跑到我們家來?”
喬菽萍哭笑不得:“我還沒問你們呢,你們倒理直氣壯。我告訴你們,這是我小姨家,你們怎么在這?”
孩子們不吭氣了,把目光望向張二。
“軍官太太,他們沒家,是我?guī)麄冞M(jìn)來的?!睆埗挂哺易鞲耶?dāng)。
喬菽萍一聽他叫自己“軍官太太”很驚異:“怎么,你認(rèn)識我?”
張二點頭:“我在槐樹巷見過你。我家是巷口開鑌鐵鋪的?!?p> 喬菽萍明白了。
“那你干嘛不帶他們?nèi)ツ慵???p> “我爸媽不讓?!?p> 喬菽萍再沒說什么,倒也沒有驅(qū)趕這些孩子,只是囑咐他們別把東西給損壞了。
天氣太熱,喬菽萍做在廊檐下的藤椅上休息,正在琢磨接下來該怎么辦。就在這時,一個半大的女孩帶著一個三歲的小男孩跑了進(jìn)來。喬菽萍頓時頭都大了,天哪,還不止這幾個呀!
那兩個孩子是隔壁的,聽見這邊的嬉戲聲,過來湊熱鬧。喬菽萍當(dāng)然不知道,那個小男孩就是江薇的兒子濤濤。緊接著葉爾康沖了進(jìn)來,剛喊了聲“濤濤——”,看見了喬菽萍,他愣在那兒了。
驚異過后,坐下來慢慢說起,葉爾康知道了她來這兒的緣由,他也向她敘說了昨夜發(fā)生的事。喬菽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難怪偵緝隊的人跑到我家搜查共產(chǎn)黨,要我交出一個抱孩子的女人。我當(dāng)時隱隱感覺是江薇,真擔(dān)心她出了事。原先我還能通過錢敏君打探消息,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找誰問了。”
在得知濤濤就是江薇的兒子時,喬菽萍欣喜地走過去,從娃娃堆里抱起濤濤,非常疼愛。小家伙倒也不認(rèn)生,任憑喬菽萍在他臉蛋上親吻。顯然濤濤是想和孩子們一起去玩,喬菽萍只好把他放下。
“小心點,別磕碰了?!?p> 她那關(guān)切的神色充滿了母愛,這讓葉爾康不禁感慨,到底是女人,天性使然,可惜喬菽萍不知什么原因至今也沒能做了母親。
回到廊檐坐下,喬菽萍對葉爾康說:“你一個男人家又不會帶孩子,濤濤從今天起交給我好了。”
葉爾康說:“那行,我替江薇謝謝你了?!?p> 喬菽萍說道:“跟我還客氣?!?p> 看著孩子們玩耍,葉爾康說了句:“這倒真像個家?!?p> “家?”喬菽萍眼里多了溫情,“是個家,還有這么多的孩子。”
葉爾康問:“那你怎么……”
喬菽萍明白他要說什么,“我也想有個孩子,可誰給我呀!”
“怎么……”
“什么也別說了,就讓我們感受這難得的其樂融融吧。”
到中午的時候,喬菽萍起身出去買回了一兜包子。原本葉爾康要去,喬菽萍說,這里是我小姨家,我出入沒人懷疑,你看好孩子就行。
吃了飯,張二要離開,同時也準(zhǔn)備把那三個孩子帶走。喬菽萍說,他們沒地方去,暫時就讓他們住在這兒好了。
張二走后,喬菽萍讓葉爾康把那幾個孩子安頓在西屋午睡,自己抱著濤濤進(jìn)了北房。
門敞開著,坐在廊下的葉爾康聽見喬菽萍與濤濤“咯咯”的笑聲。那會的他或許腦海中多了一些幻想,如果這里真是他和喬菽萍的家該有多好,膝下再圍繞著一群孩子,那是怎樣的一幅美妙的光景?。?p> 整個院子都安靜了下來,葉爾康知道喬菽萍和濤濤也睡了。他起身想把屋門給關(guān)上,腳跨進(jìn)去時,往里探了一眼,看見喬菽萍摟著濤濤,那幸福的樣子讓葉爾康倍感交集。霎時他停在那里,怔怔地望著,內(nèi)心頓然五味雜陳,甚至有些翻江倒海。
待退出來,他輕輕拉上門,又走過去把院門關(guān)了,復(fù)又走回來,坐在廊檐下發(fā)起了呆。
一行鴿哨飛過藍(lán)天,葉爾康長久地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