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天色向晚,秋日的黃昏在人們眼里顯得很凄美。殘陽如血,黃昏是最易感慨的時光,在詩人筆下往往又是傷痛的源地,沉重,還有掙扎。一路走去,也許是對逝去的歲月早就做了“最沉痛的告別”,他們不再提起過去。人活一世,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不論是痛苦還是幸福,既然過去了,何必還糾纏不清,讓一切都隨風遠去好了。
可真能“瀟灑”地忘懷了過去的以往嗎?未必,他們的眼眸說明了一切,彼此心里仍舊珍藏,只是因了時過境遷把情感的涌動在掙扎中牢牢束縛住罷了。
秋風揚起,片片黃葉旋轉。遠處教堂的鐘聲震撼起一群翱翔的飛鴿,帶著歸家的哨音,從霞光里劃過,消失在樓影深處。
不是想重溫什么,就這么并肩走在夕陽里就滿足。不知覺中,兩人出了城門,沿一條坎坷不平的河灘小路,來到黃河邊,選一處石頭堆積的地方坐下,觀波光瀲滟,凝目西天云霞,心神難免有些搖曳。
腳下的大河奔流,這是他們第一次并肩靜坐在黃河邊聽濤聲。一九四九年的這個秋日黃昏,或許在他們心里泛起了一定的漣漪,但并沒有洶涌澎湃,畢竟過了芳華激情的年歲,該當冷靜面對了。
“好美!”她吟了一句,盡管只有兩個字。
“什么?”他似乎沒有聽真切。
“這河流、夕陽、云霞,就像一副流動變幻的油畫,充滿詩情畫意,山色也變得空濛起來。”
“到底是學中文的,感慨也多了?!?p> “別取笑我?!彼伤谎邸?p> “沒有,我哪敢取笑你。這可能是學文科的往往感性一些罷了?!?p> “倒也是。但太過感性,容易理想化,很累。”
葉爾康贊同她的觀點,繼而說:“但感性的人易于自我陶醉,譬如蘇東坡所言‘我欲乘風歸去’,這是充滿理性的人難以想象出的?!?p> “這么說你是個理性的人了?”
葉爾康搖頭:“不,我其實在骨子里是個很感性的人,但在專業(yè)上我又很理性,和大自然打交道,必須尊重規(guī)律。但凡事都得張弛有度,太過理性容易束縛住人的思維,太過感性又缺乏深度的思考與琢磨,往往顯得膚淺?!?p> 喬菽萍笑了:“看不出你又想當哲學家了?!?p> 葉爾康也笑了:“你也學會挖苦人了。你不知道有這樣一句話:男人習慣在黑暗中默默沉思,女人喜歡在鏡子前精心打扮?!?p> “這話帶有偏見,是夫權思想。你們男人是思想者,我們女人就是花瓶了?”
“別在意,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不過話說回來,花瓶只是一具漂亮的擺設,靜靜的放在某個角落里面供人們欣賞。在變革的新時代,女性不甘于只是做個廚房中快樂的小女人和一個等候著丈夫歸家的妻子與等候孩子放學的母親。她們打扮的目的就是為了走出家庭,融入到社會,發(fā)揮女性獨有的個性魅力,這說明在幾千年的封建專制下,女性覺醒了?!?p> “是啊,女性被壓制得太久了?!眴梯钠颊f:“只要女性是獨立的,智慧的,有修養(yǎng)的,善解人意而又溫柔的,做這樣的花瓶女人也是不錯的。但做起來很難,大多數(shù)女人仍舊依附于男人,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p> “是到改變的時候了。改朝換代,共產黨主張男女平等。”
“但愿吧?!?p> 暮色濃重起來,河風拂動,帶來陣陣涼氣。
“到了一葉知秋時節(jié),河風也清冷了?!彼ё×穗p肩。
“感覺冷了,是吧?”葉爾康說想把自己的外衣提議下來給她。
“不用,給我了你就不冷了?”她把帶有情意的目光望向他。
“沒關系,誰叫我是男人呢。”
“走吧,咱們還是回去吧?!?p> “好的,咱們一起去吃點東西?”他征詢她的意見。
“行,聽你的,還真有點餓了?!?p> 往回走的路上,她真想挽住他的臂彎,就想體會一番當初曾有過的感覺,但路上有過往的人,她打消了那念頭。
吃什么倒無關緊要,無論是大餐還是小吃,心情好了,吃什么都是美味佳肴。在一家還算干凈的面食店,客人不多,他們找僻靜的角落坐下來,要了幾樣本地的特色名吃,再配幾碟小菜,挺好。
喬菽萍問:“你不來點小酒?”
“怎么,你想喝?”
“我哪里會喝酒。你們探礦的人不是離不開酒嘛,喝點唄?!?p> “好吧,那就喝點。不是探礦者嗜酒,是生活里不能少了酒啊!”
品茗和品酒是一樣的,有了好的心情,茶濃郁了,酒也醇厚。他斟上,遞給她一杯,“少來點,這是氣氛。”她笑了,“好吧,就破例迎合一下你的氣氛?!?p> 一杯酒河蝦,漸漸喬菽萍面若桃花。葉爾康看在眼里,那嬌媚的神情令他的心猛地跳躍了起來。他多想走過去輕輕把她擁在懷里,但終究也沒有付出行動。這或許就是命定錯過的情緣吧,好多次他努力克制自己,讓思念代替憂傷,讓情感化作永遠的惦記,可終究掩飾不了內心的真實,因為愛是不能忘卻的。
喬菽萍何嘗不是這樣,如果在一個沒人地方,只有他們倆,她會撲進他的懷里。但在理智與情感的搏斗中,他們都在克制,唯有這樣。
飯后,他陪她又走了一段,她說:“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最近父親身體不好,我得多陪陪?!?p> 他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是肺上出了問題,整夜咳嗽?!?p> “看過醫(yī)生嗎?”
“去了,沒太好的辦法?!?p> “不能做手術嗎?”
喬菽萍搖頭:“河都就這條件,不具備做那種手術的能力。去西安路途太遙遠,不等到地方怕路上就沒命了,只能吃中藥保守治療。”
“那我去看看老人家行嗎?”
“好吧?!彼尖饬讼峦饬恕?p> 買了些禮品,到了喬家,一個年輕的女人出來打招呼,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喬菽萍的繼母。喬菽萍也沒有介紹,徑直帶他去了上房。
喬父看氣色還行,坐在躺椅上喘氣有些費勁。喬菽萍給父親介紹說,這是我城固念書時的同學,來看您。喬父點頭,說,快坐,給客人上茶。簡短的幾句交流后,喬父一聽葉爾康是搞地質的,就知道他是誰了。他說,你就在河都,也從沒見你來過。唉,我這輩子干了一件錯事,就是把萍兒給害了,將來我都沒臉見她母親。到了后來,喬父幾近老淚縱橫。
葉爾康原本還想去看看濤濤,但汪子菱說濤濤睡了,他只好作罷。
從喬家出來,葉爾康對喬菽萍說,多盡盡孝心,我最看不得長輩流眼淚。
喬菽萍說,起先那幾年我真的挺怨恨父親的,后來慢慢也想通了,特別是得知當初錢敏君為了得到我,竟然下作地設了圈套,從那會起我就徹底原諒父親了,他這輩子太不容易了。論年齡也才六十多些,就得這種病,我有時候真有種無助的感覺,我深怕有一天爸爸突然走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是好。
葉爾康寬慰她說,不必考慮太多,想多了也不解決問題。不過鑒于你父親現(xiàn)在這種情況,你倒是對商行的事要多留意,以防萬一,不要到時弄得措手不及。
喬菽萍說,我哪里是做生意的人啊,連賬目讀看不懂。
葉爾康說,所以現(xiàn)在抓緊時間向你父親請教,身為一個有知識的人應該不難。
喬菽萍點點頭,我試試看吧。
走出巷道,遇見一個男子,他一直在看喬菽萍。這會喬菽萍正低著頭,沒有注意到他。擦肩而過后,葉爾康猛然認出那人是童思文。
“葉先生!”童思文也人出了葉爾康。
喬菽萍奇怪:“你們怎么會認識的?”
童思文也不清楚這個也先生怎么和喬菽萍在一起,“我們是在礦上認識的,你們……”
葉爾康說:“我們當年都在西北聯(lián)大念書,是同學?!?p> 童思文明白了。
喬菽萍指著童思文對葉爾康說:“我們是中學時的同學。他學習好,如果當年也去考大學,說不定你們在城固就認識了?!?p> “是啊,但到底還是假設。童先生還在礦上嗎?”葉爾康說。
童思文回答道:“還在。這河都解放了,我們礦區(qū)成立了聯(lián)合會,商議要多挖煤,不然電廠斷了供應,河都老百姓就該罵我們了。葉先生,以后有空了,和菽萍去狼山,我好好款待你們?!?p> 喬菽萍說:“好啊,到時看你拿什么好吃的招待我們?!?p> 童思文說:“那是一定的,不然你要說我嗇皮了?!?p> 從彼此的眼神中,葉爾康斷定,她和童思文不僅僅只是同學,他們之間有過他所不知的故事。
待童思文離開后,葉爾康問喬菽萍:“我覺得你和他過去有故事。他是不是你曾經的初戀?”
喬菽萍有些窘迫,稍微的停頓后說了一句:“說什么呢?哪有的事?!?p> 葉爾康笑了:“其實不管有沒有,都已經時過境遷?!?p> 她有些不好意思:“那會他真有那種想法,我們是中學同學。自從我去讀了大學就再沒聯(lián)系過?!彼裏o意識地又回了下頭,童思文已經走遠了。
“還能回得去嗎?”
她看他一眼搖頭:“那會都是小孩,不懂得,何況也只是他有過那種想法,怎么回得去?!闭f完了她覺得不合適,反問道:“你什么意思,如果你現(xiàn)在還是我男朋友的話,還會說這樣的話?”
葉爾康笑了:“當然不會,我傻呀!”
她說:“你哪里會傻,其實最傻的人是我。我就是那個被人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的人?!?p> 葉爾康知道是說他了,“想罵我直接好了,別不好意思。我絕不還嘴?!?p> “還算有自知之明。你當然啞口了?!彼粗f:“咱們就到這吧。你也趕快回去,天不早了?!?p> 就在離巷口不遠的那棵槐蔭樹下,他與他再一次告別,他說,“回去吧!”
她點頭,慢慢轉過身,往前走去??蓻]走幾步,她猛地折身回轉,跑過來撲進他的懷里。
“再抱抱我吧!”
他不能拒絕,抬起手臂,輕輕擁住。
她流淚了,顆顆淚珠如珍珠撒了他一肩膀,也滾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