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柳絮十九歲。她長大了。
河邊的綠柳在微風中輕輕飄搖,路邊的鮮花發(fā)出醉人的芳香,被晚霞映紅的河水靜靜地流淌。一切是這樣多情,一切是這樣的美麗,美的讓人心顫。
這是一首憂郁孤獨的詩。一顆敏感的心,或青澀、或莽撞、或叛逆。對有限人生的自我覺醒,帶著一絲欲說還愁的迷茫,泛著一絲淡淡的憂傷。
過往的種種,依然拍打著流年的時光,她沒想到,自己的學生時代以一場小雨的到來,落下了帷幕,她似乎聽見胸腔里發(fā)出一聲重重的嘆息,悄然地滑落在輕舞飛揚的塵埃里。
雖然她也期望能考上大學,但最終能跨進大學校門的佼佼者實在是鳳毛麟角,這對學習屬于中游水平的她來說不敢奢望。她曾努力揣摩過大學美好的生活,因為耳邊總是回蕩起老師說過的話,“大學好比一座森林,里面有許多小鳥等著你們?nèi)プ分??!爆F(xiàn)在看來,那無法實現(xiàn)的夢,只是去學校途中看到的漂浮在藍天上的一朵小白云的暢想,起風了,云在流淚。
她感覺在繾倦的時光中還是遺失了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她也說不清,落寞的心情擱淺在了彼岸。
仰望星空,流星劃破了她的憧憬,好比一觸便皺的湖鏡,支離破碎散落在時間的隧道里,永遠找不回來了,心里面多少有點惆悵。
風甜綿地微笑,輕輕地撲在窗前,吻在她的臉上,濕濕軟軟的。她問自己,想哭嗎?她流著淚搖了搖頭。
她的耳邊回響起老師的另一個聲音,“不要為昨天的失敗而懲罰今天的你,揮揮手,告別過去。用昨天的淚水鞭策今天的你,繼續(xù)前行?!本瓦B她的同學杜峰也說,“這世上不會只有一座獨木橋,大不了淌水過河又有何妨?!边@話在寬慰柳絮的同時,也在安慰自己。從小他們倆就在一個街面上長大,一起同窗共讀,又一同名落孫山,失落的心情是一樣的。
當然像她這樣的高中生在人們心目中已經(jīng)是相當有文化的人了,到工廠或者機關(guān)單位找一份體面的工作不是什么難事。畢竟從戰(zhàn)爭廢墟上站起來的共和國百廢待興,各行各業(yè)都急需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等工作有了,再遇到合適的小伙子處一個對象,接下來就該結(jié)婚生子,這基本就是每個女人所要經(jīng)歷的路數(shù)。
畢業(yè)離校的那天,柳絮無意中看到宣傳欄上張貼著地調(diào)隊要招收學員的簡章,頓時來了興趣。這讓她想起那個會拉小提琴的葉叔叔,他會是地調(diào)隊的人嗎?當年他僅聽父親說搞地質(zhì)工作是要跑野外的,整天跋山涉水很辛苦,別的就一無所知了。
她想去看看,被杜峰攔住了,“還是算了吧,那工作不是女孩子能干得了的。”但杜峰太知道她的秉性了,別看她平時不張揚,但做起事來非常有主見。
果不然柳絮的話振振有詞:“都新社會了,男女平等,有什么干不了的。再說人家招收學員并沒有性別限制呀?!?p> 杜峰知道拗不過,只好說:“你執(zhí)意想去?”
柳絮說:“當然。再說了,能不能考上還不一定呢,權(quán)當又參加一次中期考試罷了?!?p> 杜峰說:“你這人考試上癮了是咋地,這么多年還沒考夠?”
柳絮說:“閑著也是閑著,去看看又何妨?”
杜峰沒轍了,只好按規(guī)定的時間陪她前往。
地調(diào)隊坐落在城郊的黃河邊,十來公里的路程,倒也不太遠。柳絮是搭乘杜峰的自行車去的,路上行人不多,偶爾有汽車和馬車爭相駛過。
到了地調(diào)隊,出乎意料等候在那里報名的人很多,當然女學生寥寥無幾。柳絮說,咋樣,沒想到會來這么多人吧。杜峰雖點頭稱是,但心里在想,大多還不是來看熱鬧的。柳絮很興奮,這里看看,那里瞧瞧。出于好奇,看到的一切都新鮮、新奇。難以想象的是,一片逼真的樹葉居然在地層下沉積了億萬年,最終也變成了堅硬的石頭,簡直不可思議,太令人驚嘆。陽光下,各種斑斕的礦物晶體熠熠生輝,那絕美的色彩可謂絢麗的一塌糊涂。同樣那些一層層擺放在架子上的普通石頭讓年輕人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憑這看似丑陋的、被稱作地質(zhì)標本的巖石就能找到礦藏?一些珍奇的魚類化石栩栩如生,好似還在浪花里跳躍,風采依然。然,那是化石,沒有了靈動,生命的內(nèi)蘊早已不復(fù)存在,徒具形式的骨骼已經(jīng)被符號化,沉默得連嘆息也沒有。
柳絮似在自問:“這化石是怎么形成的呢?”
杜峰聽見了,回答道:“這我哪知道?!?p> “化石的形成過程要有一定的特殊條件。”一個高個子中年男人給大家解疑答惑。
是他,葉爾康,葉叔叔果然就在這里。
柳絮激動了。
葉爾康看了柳絮一眼,微笑著點點頭。自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六日河都解放的那天他離開柳熙蔭家后,就再也沒有去過槐樹巷。雖然回國后和柳熙蔭依舊有親密的來往,但大多是在茶樓、酒店等場所。六年不見,女大十八變,長大了的柳絮讓葉爾康已經(jīng)認不出來了。
他對大家進一步說道,在很久以前,生活在江河湖海中生的魚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死了,沉入水底,迅速被沉積的泥沙覆蓋。由于水底空氣被隔絕,又有泥砂堆積,魚的尸體不會腐爛。經(jīng)過億萬年的變動,又長期與空氣隔絕,還受到高溫高壓的作用,尸體上覆蓋的泥砂越來越厚,壓力也越來越大。又過了很多很多年,魚尸體上面和下面的泥砂變成了沉積巖,夾在這些巖層中的魚類尸體,也變成了像石頭一樣的東西,這就是“化石”。
他身穿風衣,頭發(fā)有些彎曲,略微有點駝背,但他風姿優(yōu)雅,舉止頗有一種紳士味道。他繼續(xù)說,“化石很神奇,但我們面對沉積億萬年的化石是否產(chǎn)生對生命的思考呢?在莫大的天災(zāi)人禍面前,人類往往顯得異常渺小和脆弱,當我們目睹一個活潑的生命突然覆滅,除了深切的哀惋與沉痛的祭奠,我們又能做些什么?”
長大了的柳絮不但被葉叔叔的風度翩翩所吸引,更被他精彩的演講深深感染了。
他又說,“地質(zhì)工作是一項富有挑戰(zhàn)的事業(yè),如同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一樣,蒼茫大地我輩縱橫。因為我們是時代的排頭兵,跋山涉水為嶄新的共和國尋找豐富的礦藏,這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更是共和國賦予我們的神圣使命!既然選擇了遠方,我們就不去留戀曾有的芳草地,哪怕身后不時有冷雨襲來又何妨?我們探索大地的奧秘,走的就是一條遠離都市繁華、與寂寞為伴的荒蕪之路。正如魯迅先生所言的,地上本沒有路,走得人多了,便成了路。長天孤雁凄聲遠,秋風片葉凝霜近。當你置身于風光旖旎的群山環(huán)抱中,看開滿原野的鮮花,聽谷地潺潺流水,你會頓覺心曠神怡,油然而生出一種玉樹臨風的境界,不陶醉都由不得;當你徜徉在秀美絕倫的草原上,那無邊無際的碧綠像巨大的絨毯鋪開,伸向極目處的地平線,那時你會情不自禁伸開雙臂,想要飛翔;當你走進濤聲陣陣的林地,你會有種隨著片片墜落的黃葉翩翩起舞的沖動,如果再有個戀人陪伴在身邊,那又是何等的浪漫!”
他用了“浪漫”一詞,充滿詩情畫意,閉上眼睛想一想,滿腦子都是山川、河流、鮮花、綠草,還有一片黃葉落下來輕輕停留在肩膀,太羅曼蒂克了。
不能不說,葉爾康的口才極好,且極富煽動力,激情飛揚,讓聽者難免會心潮澎湃。杜峰看出柳絮動心了,勸說道,“還是回去和你母親商量一下再決定不遲?!绷趸貞?yīng),“我的事我做主,干嘛要找她商量?”
見柳絮在報名表上填寫了個人信息,杜峰不好再說什么了。他太清楚她的動機了。她厭惡自己出身在資本家的家庭,還有十六歲的初戀夭折在那場冬日的雪花里,她早就想著離開傷心的槐樹巷了。
她興致盎然地對還在猶豫的杜峰說,“怎么,你還沒考慮好?”見杜峰猶豫拿不定主意,她打趣道,“莫非你想回你家的杜記醬豬蹄店當掌柜的不成?”
杜峰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那倒沒有,不管怎樣也得告訴父母一聲的,這可是大事。”
柳絮點頭,“慎重點是對的。崇山峻嶺畢竟不比大都市的繁華,甚至還會有蒼涼。既然目標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又如何?”
杜峰笑了,“這么快你也學會演講了,佩服?!?p> 柳絮仍沉浸在對理想的遐想中,“怎么,難道不對嗎?我們革命青年就應(yīng)該志在四方,‘既然選擇了遠方,就不去留戀曾有的芳草地’,說得多好,富有哲理?!?p> 不能說她的話不對,他在想,一個弱女子胸懷尚有如此遠大的抱負,自己一個堂堂男兒還有什么猶豫的,一味踟躇不前只會讓她小瞧,男人的臉面何在?他感到臉頰有些發(fā)燙,心想,只要有你在,哪怕走到天盡頭也在所不惜!
后來一想起來,柳絮覺得,像杜峰這樣的人是做不了傲視風雨的海燕,再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就更談不上了。他的世界只能在溫室里,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才是他根本的追求。不是說革命青年就不需要溫馨與浪漫的愛情了,正因為經(jīng)見了風雨,搏擊了長空,愛情的花朵才會綻放得更加絢麗、妖嬈。
當人群漸漸散去后,柳絮站在了葉爾康面前。
葉爾康以為這位同學還有問題要咨詢,“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嗎?”
柳絮故作鎮(zhèn)靜地問道:“老師,我是有個問題要問,從前有個叫柳絮的女孩子您還記得嗎?”
見她頑皮地笑,葉爾康在頓悟中找到了她小時候的模樣,“老天,你是絮兒,都長這么大了。”
“葉叔叔,是我,我都十九歲了,剛剛高中畢業(yè)?!?p> “是嗎?你都是大姑娘了,難怪我剛才沒認出你來。怎么,想報考地質(zhì)速成班?”
柳絮點頭:“葉叔叔,我能行嗎?”
“能,當然能。不過干地質(zhì)工作很辛苦,你爸媽知道嗎?”
“葉叔叔,我總不能永遠都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吧。”
葉爾康笑了,“好樣的,年輕人就該有展翅高飛的理想?!彼匆谎壅驹谂赃叺亩欧鍐柫?,“這位小伙子是和你一起來的?”
“是的,我們是同學?!?p> “哦,少男少女,歡迎你們!”
他的話讓柳絮和杜峰不好意思起來。
回到家,柳絮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母親,這讓黃云香很震驚:
“什么,你要報考地質(zhì)速成班,莫非你見到了葉先生?”
“是的,媽媽。葉叔叔口才太好了,我深深被打動了。媽媽,他講得專業(yè)方面的內(nèi)容你也不懂,還是少打聽的好?!绷跤行┎荒蜔┑耐瑫r,仍舊抑制不住興奮。
“那你倒是往清楚了說呀,不說清了,我哪懂?!?p> 到了這會,柳絮哪里說得清楚,不能說看了幾塊石頭,聽了葉爾康簡短的演講就懂得地質(zhì)了,只好用“反正是找礦的”之類的話算是準確地回答了母親的疑問。因了出身,長大了的柳絮在經(jīng)歷了一些世事后對父母或多或少有了些淡漠,但表面上她不敢說是父母錯誤的結(jié)合把她帶到了這個復(fù)雜的人世間。她也是有文化的人,懂得有一句老話叫“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不是說爹媽什么事都是對的,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父母的恩德那么大,怎么還能記他們的怨?去念誰的恩?
柳絮報考地質(zhì)班的動機正如杜峰猜測的那樣,這個家父母的身份的確令她尷尬。
新婚姻法頒布后,國家不允許“一夫多妻制”,柳老板只能忍痛“割愛”,誰叫黃云香是小妾呢,人家大婆子可是給他生育了兩女一兒呢,這就是她的命,也注定了女兒柳絮庶出的命。那時柳絮念中學了,知道父親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家了,但偶爾柳熙蔭還會偷偷過來,再加上背后被人指指點點,她受不了,對父親沒了好臉色。甚至父母親在隔壁屋里獨處,她出現(xiàn)在窗根下,“你們要點臉吧,你們不要臉我還要呢!”
從此以后,夜安靜了。
見女兒執(zhí)意要報考地質(zhì)班,黃云香急了,悄悄去找了柳熙蔭。
可柳熙蔭能怎樣,除了嘆口氣告訴黃云香,“隨她吧,她已經(jīng)長大了,既然她做出了決定,不是你我能改變的,按她的性格弄不好適得其反,順其自然好了。”柳熙蔭又說,“葉先生來找過我了,我起初有點吃驚,真不知道咱丫頭找他葉叔叔去了?!?p> 黃云香不好當面說什么,心想,若是你嫡出的女兒,你能這樣坦然?
她哭了。
柳熙蔭勸慰她,我知道你又怨我了,可咱們絮兒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那么輕易轉(zhuǎn)彎的人嗎?
黃云香說,那我找葉先生,讓他別錄用絮兒。
柳熙蔭說,那絮兒以后知道了還不恨死咱們,算了吧。
黃云香沒轍了。
她以為是“杜記醬蹄店”的那小子把女兒給勾搭走了。這她可是冤枉杜峰了,她女兒柳絮是那么好擺布的?
杜峰原以為爹媽會極力反對,沒想到他父親不但支持,還給他講了一大堆道理,說眼下國家如此大規(guī)模搞建設(shè),連蘇聯(lián)專家都請來了,河都的街頭經(jīng)常能看到高鼻梁的外國人。好男兒就該出去闖蕩屬于自己的天地,干出模樣,哪怕在風中也要笑著哭,這才是男兒本色。老杜頭之所以說這樣的話,是因為杜峰性格綿軟,他可不想看到在社會的大變革中,兒子像一棵弱小的小草被風霜給摧毀了。他知道兒子欠缺的不是金錢,不是吃穿,不是缺少親情的溺愛,而是缺少在社會中的歷練。他要讓兒子明白,人生好比大海上的一葉扁舟,不在于行多遠,關(guān)鍵是要看能否經(jīng)得住風浪,只有在磨礪中挺起那稚嫩的脊梁,你就會猛然發(fā)現(xiàn),登上一直追求的那座山峰,這只不過是走向另一高峰的路罷了。
他母親不理解,在一邊抹淚,罵兒子是被柳那個丫頭給迷了魂。
老杜頭數(shù)落老婆,你一個娘們懂個啥,頭發(fā)長見識短,整天像老母雞一樣把兒女護在羽翼下,你能護他一輩子?
這沒辦法,天下的母親看來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