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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浪途

十四章 隰桑

人在浪途 禾末兒 3863 2019-05-17 19:43:00

  從樹梢飄落的桃花瓣落到她的鼻尖,弄得鼻子癢癢的,姚瑟打了一個噴嚏,醒轉(zhuǎn)過來。陽光透過林間的縫隙,正好照在小溪上,溪水反光,進入了她的眼睛?!拔覀冞€在龍脊嶺,我...還活著?”“我天無涯,還從來沒有殺過無還手之力之人。”天無涯倚著樹,打著盹,陽光之下,他神色安寧,仿佛昨日那個幾乎致姚瑟于死地的人不是他似的?!澳悄憧梢⌒牧?,我最擅長激怒別人,也最擅長耍賴求饒了?!币ι猿靶α?,她看見自己的近旁有一堆剛剛滅掉的火,身上的衣裳都烤干啦,雖然她昨夜也感到害怕,但她知道,天無涯不會傷害她。姚瑟走到溪邊去梳洗,脖子上仍有淺淺的紅印,也不能忘記,天無涯畢竟不是那個心疼她的哥哥呢!

  “既然你沒事了,我們就此別過吧?!碧鞜o涯站起身來,“你既然不肯說,我只好自己去找芙蓉湖主人問清楚?!薄疤鞜o涯,”姚瑟急忙叫住他,“你把我從華堂劫走,武林正道與賈家有淵源的人又怎么會輕易放過你?”“那又如何,他們?nèi)舨皇菬o還手之力的人,說不定和他們較量還更有趣一些?!碧鞜o涯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放慢速度。

  “真像個孩子一樣!”姚瑟氣得跺腳,“天無涯!”姚瑟跑過去截住他,“你如果真的不想管我了,你為什么不趁我昏睡的時候走呢?”天無涯沒有回答,但他面上毫無表情,任誰也不能說服他的樣子?!盁o涯大哥,”姚瑟的眼圈紅了,“我知道你惱我利用了你,沒有說實話,但是你相信我,但凡我有別的法子也不會出此下策。”天無涯停下來,望著這個姑娘,她昨天那么倔強,此刻又這么柔軟,真不知道什么樣的她才是姚瑟的全部。

  “我和芙蓉湖主人有約,他許我一年時間,讓我追查先父被害的真相,半年之后,你把我交給他,換取你的天眼琥珀,那時候,姚瑟是生是死,都與你無關(guān)?!薄八鞘裁慈耍忠阕鍪裁??”天無涯問道?!拔也恢?,”姚瑟的神情落寞,“我爹曾給我買了十五個芙蓉令,我通過芙蓉令傳話,想以重金請他幫我查我父親的真相,可是芙蓉湖主人深不可測,并非錢財可以收買,他說如果我要做這個交易,就以自己作為籌碼,我沒有別的法子,只能答應(yīng)。”“你...”天無涯望著這個年紀輕輕的姑娘,有一些震撼?!捌穸刮也]有見過他,也不清楚他會讓什么人來幫我,但是我知道他手眼通天,也必定有很多奇珍異寶,天眼琥珀于他不是什么要緊的東西,事成之后,他一定會給你的,畢竟,誰欠著你東西,遲早也會被你掐死。”姚瑟說著又破涕為笑。

  “那以后,你可得聽話些,也不要什么都自作主張。”良久,天無涯才說道?!澳愦饝?yīng)我了!”“一年,我就再為你驅(qū)使一年,一年之后,若我沒有見到芙蓉湖主人和天眼琥珀,你應(yīng)該知道后果?!薄叭裟阋姷搅四??”“若我見到了,我就去掐死他?!?p>  姚瑟要去的第二個地方,是閩南一隅的一個漁村,叫做隰桑。

  這個地方并沒有她的仇人,這是她母親的故鄉(xiāng)。賈信去世的那個夜晚,就在姚瑟離開賈信房間之后,她迫不及待地取下了墻上的小像,細細剖開裝裱的夾層,從中取出來母親的手札,一共一十七頁,恰好是她如今的年紀。這些是姚天囚死后,她懷著姚瑟跟賈信一起回賈府之后,日夜手錄的,母親在姚瑟不足一歲的時候便死去了,賈信說她是因為思念亡夫,自盡而亡,手札里沒有流露出半點會輕生的跡象,但姚瑟信任父親,也沒有多想。

  隰桑的海潮像極了喚歸的呼聲。

  姚瑟沿著無邊無際的海岸線一直走著,天無涯在她身后兩步的距離,什么話也沒有說,也陪著她走著。想看清楚這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地方。

  “我娘是閩南望族的小姐,她的父輩都是有權(quán)勢的高山族人...”

  隰桑有一個規(guī)矩,每三十年要嫁一個高山女兒給海神若,以求海神庇佑,出嫁的女兒終身住在海邊的小屋,也不得再嫁他人。照例,新娘都是由夏家的主人決定,這一年,他們選中了夏綺筵的侍女絲絲。

  絲絲和夏綺筵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夏綺筵雖是望族小姐,但家中重男輕女,她在家里的日子也并不好過,絲絲生性活潑,一直都是她最好的朋友。被選中成為海神妃子對絲絲來說卻是一個晴天霹靂,因為那個時候,她也已和一個族中的青年阿郎相戀,死也不愿意嫁給海神。

  在出嫁的前一晚絲絲自戕,被趕來探望她的夏綺筵救下,“絲絲,你糊涂??!你要是就這樣死了,豈非太不值得!”那個時候的夏綺筵尚不知情為何物,卻比別人都看重生命,她自幼與自己的父親一向感情很好,當她眼睜睜看著父親病死,是多么痛苦絕望,她視侍女絲絲為親人,也不忍看她就此死去。

  “絲絲,我有辦法救你,明日你且藏在迎親的宗祠里,待他們走后,你偷偷出來,和阿郎逃吧?!薄靶〗?,你要做什么!”“你好我說的去做,不必多問?!毕木_筵將自己最珍愛的珍珠項鏈給絲絲做盤纏,祝福她能過得幸福。絲絲從來都很信任她,她聽從了夏綺筵的安排,雖然那個時候她也不知道夏綺筵打算如何救她。

  次日,人們來迎靜候祠中的新娘,薄紗罩著她娟秀的面龐,她既不悲也不喜,只是泰然自若地接受命運的一切安排。待重重祭禮之后,夏綺筵獨自在“新房”枯坐著,陪伴她的,只有撩起紅色窗紗的海風(fēng)而已。

  絲絲這才明白,她的小姐代替她出嫁了,她一定非常悔恨,但是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

  好在夏綺筵是一個懂得享受孤獨的靜謐的人,在與海風(fēng)的交流中,她漸漸忘卻了以往尊貴而枯燥的生活,她的父親早逝之后,母親只寵愛她的兄弟,對這個女兒一向是可有可無的。她欺騙族人,代人出嫁雖然讓夏家人很意外,但他們見木已成舟,也只好由她去了。

  那是夏女出嫁后的第三年,她像往常一樣,會在退潮后的沙灘上赤著腳,找尋一些可愛的貝殼,她喜歡搜集貝殼,把它們串起來,掛在檐上做風(fēng)鈴。

  那一晚的暮色卻比以前的都有魅力,不知怎的,她坐在海邊看著天際,模模糊糊地便在平坦的礁石上睡著了。待她冷得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她竟然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人從海里走了出來!

  高山族人歷來信奉海神,雖然夏綺筵一直覺得為海神選妃是一件殘忍而不可理喻的事情。

  “漂亮的姑娘,你是誰啊?”那個從海里走出來的人,帶著奇怪的口音問道,夏綺筵愣住了,不敢抬頭去看,只是聞到他身上海風(fēng)微濕的氣味。

  “我...我是海神妃子?!彼椭^,回答道?!芭叮俊蹦侨撕龆α?,“我竟不知道,我有一個這樣美麗的妃子?!薄澳?...”夏女的心跳得更快了,“你騙人!你不是海神?”“我從海中來,你說我是誰?”“我...我不知道...”夏綺筵鼓起勇氣抬頭去看他,夜色之中來者的面容十分模糊,但他帶著笑意久久不散。

  “我給你變一個戲法,你就相信了?!蹦吧说男σ飧鼭饬?,“但我若真是海神,你可要跟我走啊?!毕呐€沒有來得及說話,只見那人的手一指,一顆流星便墜落下來,接著,兩顆三顆,千顆萬顆,天上的流星與海中的倒影相撞,仿佛成就了真正的神話。

  夏綺筵不由自主地從礁石上站了起來,多美啊,她的眼淚落到自己的身上,那滿天的流星劃過的是她不知年月的青春啊,可是跟這星辰的歲月相比,人又是多么渺小呵!

  “你現(xiàn)在要跟我回海里去了吧?!焙I窈鋈簧斐鍪謥恚蛩l(fā)出邀請?!昂?!”夏綺筵將手放上去,雖然她在心里覺得這恐怕只是一個夢吧,可是她卻愿意不醒過來。海神拉著她的手,往海里奔去,浪打上來,將他們都淋濕了,可是夏綺筵很高興,很多很多年,她從來沒有試過這么放肆的快樂。

  “你喜歡嗎,我的妃子?”這是那個晚上他與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次日清晨,夏綺筵卻是在自己的小屋醒來,她因為著涼,病了幾天,那一夜的事情,她覺得是真的,又覺得是夢,她想沖到海邊去喚誰,卻連來者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是夏綺筵卻異常確定,他決不是什么海神,他分明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啊。

  海潮上有信,君去了無痕。

  又過了三年,在一個下過雨的午后,那天的風(fēng)不斷吹響檐上的鈴。

  那段時間,夏綺筵經(jīng)常去幫助漁民曬網(wǎng),這里的人靠打魚為生,再過不久,就是海魚最豐沛的季節(jié)了。

  “筵姐姐,那個人一直在看你!”一個同在曬漁網(wǎng)的小女孩低聲對夏綺筵說道。夏綺筵淡淡一笑,也絲毫不去打量那個不知道哪里來的客人。

  “姚君是哪里人?”“哪里人?”客人笑笑,“漂泊慣了,倒也忘了是哪里人?!薄斑@次真是感謝姚君帶來的峨眉山的毛峰,我們這個地方?jīng)]有辦法弄出這種東西,只有一些海魚?!薄澳莻€姑娘,她也是這里的漁民嗎?”客人忍不住打聽到?!澳闶钦f海神娘娘?”漁民嘆了一聲,“她本不需要做這些,但她總愿意幫助我們,是個很好的姑娘啊。”

  夏綺筵背著背簍回到小屋的時候,日已西沉,很意外,今天她的小屋前,有一個遠來的客人?!拔衣犝f,如果帶上遠方的種子,就可以向主人討一杯清水,不知海神娘娘是不是也遵這個規(guī)矩?”夏綺筵沒有回答,只是推開了未鎖的門。

  門內(nèi)的一切,在這個初次登門的客人眼里,卻是那樣似曾相識。夏綺筵將客人帶來的種子放進祭祀的罐子里,然后為他斟了一杯茶,“客人去過很多地方吧,這樣的種子我從來沒有見過?!笨腿私器锏匾恍Γ斑@是海里的種子,海神娘娘去過海里嗎?”

  夏綺筵沒有回答他,而是往窗口走去,推開軒窗,海風(fēng)像久違的朋友奔來與她相擁??腿酥雷约禾仆涣?,有些尷尬地岔開話題,“平日里,海神娘娘都做些什么呢?”“等人?!彼幕卮鹁故沁@么簡單。

  “等人?”客人沉默良久,“等一個不知何時會出現(xiàn)的海神?”“不,我等的,是一個終于可以誠懇的凡人?!毕木_筵抱著發(fā)冷的手臂,微微嘆道,她的語氣只如此刻微微起伏的海潮,而客人的眼睛里卻藏著深涌的波濤。他慢慢靠近窗邊的姑娘,他的手觸碰到了她的肩頭,他感覺到夏綺筵的身子微微顫抖著,“你等到了嗎?”夏綺筵轉(zhuǎn)回的臉上已滿是淚痕,她沒有去隱藏,“如果他累了,總會回來的,不是嗎?”

  “是啊,我確實已經(jīng)很累了。”

  “我們進去看看吧?!币ι沧吡撕芫茫讲旁谀且蛔膹U的海神妃子的門前停下來,偏頭對身旁了同伴說道。

  屋里早已布滿塵埃,但房中仍掛著夏綺筵當年親手做的海風(fēng)鈴,就在他們推門而入的一刻,海風(fēng)也趕來了,風(fēng)鈴齊動,像是要一掃這二十年的塵埃一般。

  隰桑有一個舊俗,說海風(fēng)鈴動,便是逝者回來看望自己的故人了。

  二十年前,在這間屋子里,兩個年輕人彼此認定了對方成為一世的伴侶,二十年后,在同樣的屋子里,兩個年輕人,定下了同行一年的琥珀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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