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幽王二年,八月,陳州府后衙。
縣尹李義坐在圈椅里,細長的手指,有節(jié)奏的輕輕地敲打著面前的桌案,蒼黑的面皮上,皺紋宛如刀刻斧斫一般,透著硬朗,顯得冷峻。
李為在一旁垂手侍立,陪著父親久久沉默著。
許久,李義才長長出了口氣,“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李為不明白父親因何發(fā)笑,抬起頭,詫異地看著父親的笑臉。
“按你所說,鶴兒這一場大病,確實變化驚人。但是,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他還總是我的鶴兒,至于為什么突然有此變化,暫且不去管他,許是上天念我李氏一門,世代行善積德,降下祥瑞也未可知呢?!?p> “為兒你有所不知,臨來陳州之前,我去看了鶴兒,想想當時的情景,真是揪心吶。鶴兒躺在榻上,面若白絹,氣若游絲,眼見著就不行了,不瞞你說,我和你母親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了?,F(xiàn)在,上天又把我的兒子給我還了回來,我李義焉能不納福惜福?這次中秋返家,我要去家祠祭祖?!?p> 李為精神一振,也笑著說:“父親所言極是!托李氏列祖列宗的福啊。您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大病初愈的弟弟,眼淚差點下來,想想鶴弟這么多年,纏綿病榻,著實不易啊,現(xiàn)在否極泰來,日后定能洪福齊天,光耀門庭?!?p> 李義點了點頭說:“鶴兒之福,也是你做兄長的福氣,更是我李氏一門之福。難得他小小年紀,對這世道,就能有如此看法,我不管他這本事怎么來的,既然他有想法,為父當傾全力支持,你做兄長的,也得盡力幫襯著?!?p> “鶴兒說得對,當戰(zhàn)端一起,財富算得了什么,錢糧如果能換我一家老小平安,它就值了。李氏祖上,多少次散盡家財,最后怎么樣?只要有人,錢財終究還能回來?!?p> “鶴兒如果以后想做什么,盡管讓他去做,不必請示我?!?p> 李為不住地點頭稱是,心里欣喜不已。
其實,這次從大梁回來,李為之所以特意趕來陳州,就是要搶在父親返家過中秋節(jié)之前,把李鶴的情況先行說明,好讓父親對李鶴的狀況有個基本了解,以免父子初見,李鶴身上那種透著詭異的巨大變化,嚇著老父親。
現(xiàn)在,看到父親如此豪情,李為心里自然高興。
“鶴弟的學業(yè),父親可有考慮?”李為又問道。
“鶴兒自幼頑劣,不喜讀書,念著他身體不好,我也沒有過分約束?,F(xiàn)在他身體向好,這個事情是該議一議了?!?p> 李義沉吟了一下,問道:“為兒覺得朱全如何?”
李為知道,父親口中的朱全,是早年父親經(jīng)商時,跟著父親的主薄,管理賬務的先生。后來父親出仕,又跟著父親來到陳州,做文案師爺。
“朱師傅的學問,是沒的說的,最難得的是他沒有讀書人的迂腐,滿肚子經(jīng)世致用的實在本事,要說讓他教導弟弟,那是再好不過了,只是,父親這里,他離得開嗎?”
“朱全如果只是一介書生,哪怕他學問再好,我也不會讓他去教鶴兒,我看中的,正是他的經(jīng)世之學。至于我這里,沒有什么離得開離不開的,陳州雖然名義上是邊陲前線,但因為面對的是韓國,料也無礙?!?p> “韓國弱小,按道理應該不會主動進攻我大楚,但是,凡事只怕萬一,父親還是小心為上?!?p> “無妨,我來陳州也已經(jīng)一年多了,不比剛來時,諸事紛擾,摸不清頭緒,身邊若沒個可用之人,還真的不行。現(xiàn)在,政事順遂,民心穩(wěn)定,謀士也漸漸多了起來,朱全這時候離開,應該無礙了?!?p> “這次安排朱全隨我回壽郢過中秋,之后他便不用回來了,在府中另辟一處別院作為學館,安置朱全,朱全年紀漸長,為我李家,兢兢業(yè)業(yè)了一輩子,就讓他休息休息吧。另外,你把他家老大帶在身邊,跟著你學學做生意,工錢從優(yōu)?!?p> 李為微微一躬:“謹遵父親大人命。”
李義點點頭,沉吟了一下,低聲問道:“你伯父的事情沒跟鶴兒說吧?”
“沒有,這層事情,沒有父親親口允許,兒子絕不會輕言。”
“嗯,那就好!暫時還不是告訴他這些事情的時候,朱全那里,我也會交代他禁言。”
壽郢城,八月十五,中秋佳節(jié)。
中國人的拜月習俗,古已有之,《禮記》中,便有“秋暮夕月”的記載。對于我們這個農(nóng)業(yè)古國來說,時令到了仲秋,秋收已經(jīng)結束,無論豐年還是歉收年景,民間都要祭拜各種神祗,這種祭拜,稱為“秋報”。
神州大地,廣袤遼闊,十里之距,鄉(xiāng)風便各有不同。
壽郢城內,一大早起來,人們便在自家門口掛上兩只紅彤彤的燈籠,不管大戶人家,還是小門小戶,一概如此。所不同的是,大戶人家的燈籠,到了晚間,依然是紅彤彤的,因為里面放置了蠟燭,而小戶人家,受財力所限,燈籠就暗淡了許多。
滿城大大小小的紅燈籠,給平日里看著灰撲撲的古城,平添了幾分喜慶。
大街小巷里,川流不息的是婆婆媳婦們,每個人的臂彎里,都會挎著個食盒,食盒內,裝的是頭天夜里就已經(jīng)做好的團餅,依據(jù)各人財力的不同,團餅分為帶餡的和不帶餡的兩種。帶餡的,也會有不同的餡料和不同的口味。
媳婦婆婆們相互之間親熱地打著招呼,急匆匆地將食盒里的團餅送往各自的親戚朋友家里,這種互送團餅的習俗,講究的是越早越好,晚了,則會顯得誠意不足。
城東,李府。
這個中秋節(jié),李府顯得格外熱鬧,天剛放亮,府門便掛起了兩盞碩大的紅燈籠,接著,各院各屋也漸次將燈籠掛上。
點點紅色,張張笑臉,釋放著佳節(jié)無處不在的喜慶。
丫鬟婆子們,眼見著主母前半月便喜上眉梢,掐著指頭盼佳節(jié)的歡喜勁頭,就連一貫嚴厲,臉上從不見笑容的家主,這幾日也是整日笑呵呵的,這些慣于看人臉色的人精,哪里還能不明白該怎么做?
半個月前,府里便請來了裁縫,今年主母高興,給丫鬟婆子、車夫廚子等一眾仆役每人賞了一套新衣,兩個裁縫忙了半月,才將新衣做好,為的就是今天府里上上下下,一派簇新的景象。
今年這個中秋佳節(jié),李府上下,人人喜氣洋洋,男人們忙著祭祖各項事宜,丫鬟婆子忙著晚間拜月的準備,廚房里,熱氣騰騰,忙著家宴。一時間府里歡聲笑語,鶯鶯燕燕,熱鬧程度竟然超過了過年。
一大早,李鶴便在占越的指導下,開始練習刀法,還沒練上一會,芳姑便匆匆趕來,請公子趕緊回去沐浴更衣,一會要隨家主去祠堂祭祖。
李鶴沒有理會芳姑,繼續(xù)練習著。占越見芳姑急的要哭,微微一笑,在一旁溫言溫語地勸說著李鶴,沒辦法,祭祖可是件大事,耽誤不得。
無奈,李鶴只得收手。
等李鶴在芳姑的服侍下,收拾停當,趕到東閣時,大兄一家早就到了。客堂內,李鶴的叔叔伯父們,以及叔叔伯父的兒子們,依次坐成幾排,把平日里看著寬大空曠的客堂,塞得略顯局促。
正堂前,李義正陪著幾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說著話,那是族中僅存的幾位,輩分在李義之上,地位尊崇的老人。
李為看見李鶴進來,忙招了招手,把李鶴叫到身邊,帶著他,從堂上祖輩開始,依次往下,挨個向這些長輩們介紹著李鶴。
李鶴注意到,從自己進來,堂上父親母親的目光,就一直沒有離開過自己,父親一直面帶微笑,母親則是滿目慈祥。
這么多人,饒是李為介紹詳細,李鶴仍然昏頭漲腦,壓根也沒能記住幾位。
堂上說著話的李義,眼睛掃了一下屋角的沙漏,見吉時已到,便站起身,大聲宣布祭祖開始。
客堂內的所有男丁,按照輩分年齡,魚貫而出,在族長李義的帶領下,往祠堂而去。
中秋佳節(jié),所有的精彩,注定會是在晚間。
今晚的月兒,仿佛也非常愿意分享李氏一門的喜悅,早早地,便展示出了她皎潔美好的面容。
天剛交晚,東閣的客堂上,盞盞錦鯉油燈與幾十根兒臂粗的紅燭交相輝映,把客堂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族中的宴會中午便已結束,晚上,是李府的家宴。
古人分食,每人都有自己單獨的桌案,正堂前的主桌是父母親的,父母的座位旁邊,微微斜置的一張桌案,李鶴知道,那是父親的妾室,自己稱為二娘的桌案,其他人,分列左右,依次排開。
李鶴坐下,看著面前桌案上,已經(jīng)擺上了一鼎兩缽,幾只精致的陶碗。
銅鼎內,熱氣騰騰升起,李鶴能聞得出來,這里面是燉好的牛肉。李鶴便有些詫異,不是說“天子食太牢,諸侯食牛”嗎?另外,是否逾越禮制暫且不說,這個時代,為了保護耕牛,法律一般是嚴禁食用牛肉的。
看來,今天父母的心情確實高興到了極致,這家宴,明顯下了“血本”。
兩只陶缽內,一個裝的是整只的肥雞,一個里面裝的是已經(jīng)燉得稀爛的野鴨。
幾只陶碗內,分別裝的是用作調味的肉醬,酪漿,梅汁,姜汁等等。
每個桌案旁,都放著一壺酒,那是楚國特有的清酒,據(jù)說是用小米釀制。李鶴喝過兩回,寡淡無味,跟后世蒸餾法釀制出來的高度酒是沒辦法比的。
宴會開始之前,按規(guī)矩要先行拜月。
前庭,院子里早已擺好香案,香案之上,整齊的擺放著三牲六果。闔家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主母的率領下,齊刷刷跪下,三拜九叩,仰望蟾宮月桂,各人在心內默默地祈禱,許下各自的愿景。
所謂“女不祭祖,男不拜月”,男人雖然不用參與此類祭祀活動,但李鶴出于好奇,悄悄地站在了院子的一角。
低頭看著眼前,在母親的帶領下,黑壓壓跪倒一片,虔誠地匍匐在地的身影。舉頭望著天際之上,那一輪銀盤似的圓月,靜靜地俯瞰著蕓蕓眾生,李鶴的心頭,頓時浮起一陣陣的感慨。
他不知道,在另外一個時空維度里,是否也是這樣明月高懸。而在那同樣皎潔的月光下,哥哥嫂子過得可好?可曾記得這個慨然赴死的弟弟。
遙望蒼穹,月朗星稀?!敖袢瞬灰姽艜r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漫漫歷史長河,幾千年仿佛只是一瞬,亙古未變的,永遠只有明月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