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變生突然,清霄殿上,兩位北辰宮掌權(quán)人一死一傷。年尾盛宴開到一半,主人卻已經(jīng)血濺當場,這席酒是無論如何喝不下去了。
“敢問這位仙子怎么稱呼?”
虛玉死里逃生,但也被嚇得毛骨悚然。面前這女子刻意遮掩行藏,連聲音都作了變化,偏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了虛空,行事令人摸不著頭腦。
但這劍他是認得清清楚楚的,這是玉衡的開陽劍,當年從不離身。如今既然到了這女子身上,顯然兩人關(guān)系匪淺,畢竟以玉衡真人的修為,任這女子是誰都無法從他手上奪取佩劍。
“怎么稱呼?算起來,你大概可以喚我一聲師姑吧!”
女子顯露了原本音色,聲如幽谷清泉泠泠飛濺,嬌脆而又不帶一絲煙塵。
“師姑?”虛玉渾身一震,想起當年北辰七子中排在最末的那是個女子。但那位師姑在師父失蹤前便已莫名殞身,難道當年竟然并沒死?
“你不要以為你殺了掌宮就能在這里威風八面了!師姑?我是不是還得叫你一聲師姑奶奶?。俊闭f話的是羅瀟。
方才劍拔弩張之際,眾弟子都圍在清霄殿上首,此后危機過去,盡皆回了原位,唯獨羅瀟還站在虛玉身側(cè)。
羅瀟見這女子雖然蒙著臉,但肌膚光潔,眉眼間看起來比她還年輕,不由生了輕視的心思。她自忖是虛玉的得意弟子,平素師兄弟們都讓著他,此刻便站了出來維護師道尊嚴。
“住嘴!”虛玉回手就是一巴掌,羅瀟瓷白的面頰上頓時浮現(xiàn)五個鮮紅的指印。她委屈地抬起頭,對上師父怒氣四溢的目光,只得捂了臉,往后退到了墻邊。
那女子卻毫不在意,羅瀟聽見她清凌凌的聲音鉆入耳中:“這一聲‘師姑奶奶’,我也沒什么當不起的?!?p> 虛玉從虛空腦門上將開陽劍拔下,雙手托劍走到白衣女子身前,高舉過頭:“謝師姑救命之恩,還請師姑收回佩劍?!?p> 女子點點頭,伸手接過劍,還劍入鞘。
“這位可是搖光仙子?”
見虛玉對這女子如此恭敬,席上傳來起起落落的驚嘆聲。在座的掌門多是后起之秀,自然不曾聽說過虛玉竟還有位師姑在世,唯獨笑白門門主陸知風知曉舊事,故而開口相詢。
搖光一雙圓溜溜的杏眼在他面上停留片刻,長睫微卷,嘆道:“兩百年了,這世上竟還有無關(guān)之人記得我這名字么?”
樓翦秋早在搖光同羅瀟說話時便已嚇得面色雪白,此時更是努力往殿上懸掛的帳幔邊躲了躲,恨不得化作帷幔上一道不起眼的褶子。
可惜事與愿違,她看到搖光雙眸似箭一般從自己臉上滑過,禁不住雙腿一軟,拽著帷幔才能勉強站住。
“搖光前輩當年嫉惡如仇,曾斬殺了無數(shù)魔徒。在下慕名已久,只可惜從來不曾有機會得睹真容!”
陸知風這話提醒了樓翦秋,只要去了搖光遮臉的面紗,席上自是有人認得她長了張云緋若的臉,如此一來,只怕羅瀟第一個會站出來揭穿。
“好說,好說,我長得沒什么稀奇的,你見不到見得到也無甚區(qū)別?!?p> 陸知風被她梗得一口氣差點上不來,只是搖光身份非同一般,他不敢貿(mào)然反唇相譏,于是恨恨坐下自斟自飲,再不說半句話。
“師姑請上座,師姑今日初次回歸便替本門清理門戶,實在是我北辰的一大幸事!”虛玉在前引路,將搖光請上殿前首座。
搖光在那金光湛然蟠龍踞虎的寶座前駐足,怔然凝目,思緒翻滾,不覺間好似回到了她剛進北辰宮的那一天。
她出身于仙門世家,由父親親自帶上北辰宮拜師。那時她的六個師兄個個意氣風發(fā)英武不凡,在清霄殿分列兩行,含笑望著她。她從他們中間走過,在師父腳下盈盈拜倒。她聽見師父慈愛地給她賜名搖光,并命入門最晚卻修為最高的玉衡傳授心法。
“這個座位原本屬于我的小師兄,我不配坐?!睋u光搖搖頭,淡笑著對虛玉道,“洛乙不配,你也不配。”
“是,是,弟子不敢作此想法,來日還需請玉衡師叔主持大局?!碧撚裱壑虚W過一縷失望之色。
“我今日殺了洛乙,并非為你,故而你不必感恩戴德。天樞師兄雖然混賬,但總也是師父親命的繼承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洛乙對師父如此不敬,實在是罪該萬死?!?p> 搖光緩緩走下臺階,又看了眼樓翦秋。
“我們這么快又見面了?!?p> 樓翦秋一臉窘迫,怯怯地低了頭。
虛玉見她對樓翦秋頗多留意,只道這孩子合了她的脾性,于是滿臉堆笑道:“今日有一事還需師姑做主。弟子覺得這孩子資質(zhì)上佳,故而想收歸門下,好生教導(dǎo),將來承襲掌刑之職。”
樓翦秋大喜過望,忙跪倒在地磕頭,口稱師父。
羅瀟臉上指印未退,此時見師父又新收弟子,言語中有委以重任的意思,不由又驚又怒。她實在畏懼師父的威勢,只能惡狠狠地瞪著樓翦秋。
搖光走到樓翦秋跟前,伸出食指托著她尖削的下巴。樓翦秋望見她眸中寒光凜凜,嚇得不敢動彈。
“資質(zhì)上佳?瞎么?掌刑?這人心術(shù)不正,你是打算將來北辰宮賞罰不明,亂成一團嗎?”
虛玉只覺背上寒氣直冒,額頭卻密密麻麻地沁出了汗。他伸手擦了擦汗,借著袖子的遮擋嫌惡地瞥了瞥樓翦秋。
“揭去了這張面紗,你還是搖光仙子嗎?”
樓翦秋趁著搖光與虛玉說話的當口,一把扯下她面上薄如蟬翼的紗巾,隨即迅速倒退幾步,這才厲聲喝問。
虛玉看清面前女子長相,倒吸了一口涼氣。雖時隔兩百年,搖光的面容早已在他記憶中淡去,但他至少記得,當年那位性情果決的師姑絕非這般模樣!
這女子肌膚如玉,五官絕俗,一雙剪水雙瞳顧盼生姿。但同當年的搖光相比,嬌媚有余,英氣不足。
“你是什么人!竟敢冒充搖光師姑!”虛玉腰間長劍倏然出鞘,遙指搖光喉間。
席間賓客在初看到搖光容貌時也是驚詫不已。即便是修到了琴心境,兩百年過去,她的容貌也絕無可能如一個二八少女一般鮮妍。此刻聽到虛玉所言才恍然,這世間竟有如此膽大的女子,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潛入北辰,殺害掌宮,戲弄掌刑,果然是北辰宮沒落了嗎?
洛舒醉撇了撇嘴,露出不屑的笑容。
“看樣子,你是嫌臉上的疤少了一條,急于成雙成對咯?”搖光嘴角微微上揚。
只聽得一聲驚叫,搖光身形未動,開陽劍已經(jīng)在三人間轉(zhuǎn)了個來回,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劍光瞬間隱沒,這時眾人才看到樓翦秋雙手捂著臉跪倒在地,血流從她指縫間汩汩溢出。而虛玉指在搖光喉間的那柄劍也調(diào)了個頭,赫然釘在他的肩膀上。
“你到底是誰!為何要跟我北辰宮為敵?”
虛玉肩上那劍刺得并不深,不過也足夠令他膽寒。他起初便察覺此人靈力充溢,絕非尋常仙道女子。但萬萬沒想到她劍法也如此之快,方才自己竟絲毫不曾看清她的手法。
“她是玉衡真人的高徒,名叫云緋若,三年前還是翠琉峰下的外門弟子。璇璣門如今越發(fā)囂張跋扈了,難道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取北辰而代之?莫非玉衡真人妄圖一統(tǒng)仙道,想做至高無上的仙尊?”
羅瀟在搖光面紗落下的那一刻也是一愣,隨即便意識到機會來了!當下各派掌門在此,若是能夠引得眾人對璇璣門多有忌憚,師父必會嘉許。
“不得胡說八道!”
樓西憫和洛新勻今日也應(yīng)邀赴宴,方才一直靜觀其變。搖光真容顯現(xiàn)時他們二人也是暗暗吃驚,心道門尊已算得上狂妄了,萬沒想到這位小師妹年紀輕輕,口氣竟比門尊還自大,實在是近朱者赤。此刻見羅瀟言語尖刻存心挑撥,他們再也按捺不住,雖心下對小師妹舉止頗不以為然,但護短之心一起,自是什么都顧不得了。
“北辰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堂堂掌刑竟也如此不濟!你說得對,如果小師兄將北辰宮并入璇璣門,那對仙道而言還真是一大幸事!”搖光神色不變,竟順著羅瀟的話頭接了下去。
樓西憫走到搖光跟前,目光懇切:“云師妹少說兩句吧,沒得給門尊招黑。門尊淡泊名利,從來不稀罕這種虛名,更不會有如此野心?!?p> “你是他的弟子?”搖光言笑晏晏,似是覺得十分新奇,“資質(zhì)平平,倒有一身蠻力。沒想到如他那般天資過人的也會收這樣一個莽漢,不過赤膽忠心,想必是這條合了他的脾胃?!?p> 她卻不知道樓西憫雖長相粗獷,實則外剛內(nèi)柔。
樓西憫見她言語無禮至極,遽然色變,板著臉甩袖回座。羅瀟諷笑了一聲,倒是不敢再多話。綿生派門下弟子眾多,這個掌門的分量非同一般,不是她得罪得起的。
“云師妹在門中三年,真是令洛某刮目相看?。∵@翻臉不認人的本事想必不是門尊傳授的吧?”洛新勻一向敬重樓西憫,見好友被冷嘲熱諷,頓時漲紅了臉。二人原本打算出面維護他們認為的“小師妹”,此刻倒是率先同她較上勁了。
“我別的本事也很行,你要不要試一試?”搖光邊說邊解下劍鞘,笑道,“我不占你的便宜,我用鞘,你用劍。這劍柄美玉很好,你輸了的話,送給我鑲個簪子?!?p> 洛新勻紫漲的面皮倏然褪去血色,鐵青著臉怒視搖光。他平素氣度溫潤,卻最是經(jīng)不得旁人欺辱,想來是因為萃玉門心法以玉為魂,寧折不彎。
“那洛某便請教云姑娘的高招了!”想是他怒極了,云師妹自然就變成了云姑娘。
此時已近黃昏,天色漸漸暗淡。室中已經(jīng)點上了燈火,明晃晃的燈暈在微風中瑩瑩跳躍。洛新勻劍光乍起,將滿室燭光映照得燦爛輝煌,引得眾人一聲喝彩。
搖光抱著劍鞘巋然不動,直到劍尖到了面門,她才反手一撩。洛新勻見她果然用劍鞘接招,更是怒發(fā)沖冠。他原本存了教訓(xùn)一下小師妹的想法,故而未盡全力,此時一聲狂吼,劍芒綻放,大殿內(nèi)風聲呼嘯,吹得燭火東搖西晃。
“你底子倒是不錯,不過劍招尚不夠妙至毫巔。想來在小師兄門下太短,受的點撥不夠,故而只學(xué)到了形,卻并未學(xué)到髓。”
眾人看到搖光纖細的白色身形被包裹在洛新勻的劍光中,似乎一招之內(nèi)便會身首異處,心下暗自覺得可惜。沒想到在重重劍氣中,她尚有余力評論洛新勻劍法,且絲毫沒有覺得勉強的意思,不由又暗自驚嘆起來。
須知洛新勻身為萃玉門掌門,家學(xué)淵源,又曾拜入璇璣門下,平日最是勤勉,堪稱仙道正統(tǒng)典范。如今拼盡全力還拿不下一個入璇璣三年的小丫頭,實在是令人側(cè)目。
洛新勻已經(jīng)無力去想這些了,他的身法越來越慢,劍氣也越來越滯澀,完全處于開陽劍的掌控之下。此時只需搖光心念一動,他便會被置之死地。
他滿腦子只剩了一個念頭:這女子年紀輕輕,為何劍招如此精純,靈力如此充沛?即便是從娘肚子里開始修煉,也萬萬到不了如此境界!更何況三年前的拜師大會上,她還是個靈力低微的稚齡少女!
洛舒醉在旁嚇得呆了,她的兄長滿頭大汗,目光呆滯,面上青筋畢露,似乎下一刻便會渾身血管爆裂!
“大哥,快棄劍認輸!她不是云緋若,她真的是搖光前輩!她被天樞真人換了魂魄!”
她知道兄長對璇璣門感情極深,若是知道她同外人勾結(jié)圖謀云緋若,必然會將她押上青渺峰請罪,故而之前不敢透露半分。然此刻性命攸關(guān),再也顧不得其他,若是兄長出了事,那計較其他還有什么意義!
洛舒醉帶著哭腔的喊聲傳入樓西憫耳內(nèi),令他怔了一怔。他早已注意到這女子口口聲聲稱呼玉衡為“小師兄”,只是方才太過惱怒,也料想不到會有如此詭譎之事,因此被他忽略了。此刻一想頓時豁然開朗,右掌運足靈力,將洛新勻往左側(cè)擊出。
一聲巨響,大殿中煙塵凌亂,咳嗽聲此起彼伏。洛新勻蓬著頭發(fā)跌坐在地上,茫然地望著樓西憫。
“新勻,敗在搖光前輩手下不算丟臉?!彼麖穆逍聞蚴种心眠^劍,用力摳下劍柄那枚色如羊脂的白玉,托在掌心遞給搖光。
“玩笑而已,何必當真。”
搖光拿起白玉隨手一按,劍柄又恢復(fù)原樣。樓西憫心驚不已,這位言辭犀利的前輩修為也跟她的脾氣一般,深不可測。他悄悄松了口氣,自去攙扶洛新勻。
洛舒醉雙足動了動,見樓西憫已將兄長扶了過來便收了腳步。她實在是怕極了搖光注意到她,樓翦秋的下場歷歷在目,她對云緋若做的那些事也實在好不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