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新月如鉤,挑起了如薄紗一般的浮云。夜空中星光點點,好似一群頑皮的孩子的眼睛,渾然不覺天邊陰云濃郁。
星空下花木扶疏,一點燈火在林木間若隱若現(xiàn)。青衣小婢躬身提著盞大紅燈籠,在一座小樓前靜候。
跳躍的燭光透過紅艷艷的的燈紗照在小婢身前白衣男子的臉上,他那熏染了酒意的面色越發(fā)喜氣逼人。平素清亮的眸子此時也多了一絲朦朧,倒多了幾分煙火色。
曲蘇今日是真的醉了,經年的心愿一朝達成,即便美酒不夠醉人,這春夜的暖風也足以令他心馳神遙。
“門主,留神腳下。”青衣小婢見他身子搖搖晃晃地,好像隨時會醉倒在小樓底下的花叢中。
“你是不是也以為我醉了?我怎么會醉呢?”曲蘇望著燈籠,眼中好像跳躍著火光,“我這輩子從來沒像今天這么清醒過。今天是我新生的開始,從此后,我才是真正的我!”
青衣小婢眼中閃過一抹憂傷。她是蘭芷的婢女,曲蘇血洗芳華門的時候,她們這些婢女連被清洗的資格都沒有。在曲蘇眼中,她們跟那些傀儡的不同之處,只是她們還會說話。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還是會在心里鄙視這種大逆不道的行徑,這樁恩將仇報的禍祟。他的白衣純凈得恍如高山上不沾纖塵的初雪,可是她分明能清楚地聞到他身上那掩蓋不住的血腥味。
樓上的門敞開著,燈火通明。軒窗上到處貼滿了大紅燙金的剪紙,每一張的中心都是個碩大的喜字。
“你下去吧!”
曲蘇一腳踏進房間,回身把門關上。他緩緩轉過身,看到他的新娘一身雪白的輕紗,合著眼斜倚在龍鳳燭邊,好像睡著了。
脫去了紅裝,她的臉色比往日更皎潔如玉,嬌艷的雙唇潤澤動人,宛若春天盛開的牡丹。曲蘇不覺間走到了她的身邊坐下,握住那雙他期盼已的纖纖玉手。
她的手溫溫的,柔若無骨,好似一塊絕美的暖玉。曲蘇一顆心狂跳起來,眼眸中盛滿了急切和激動。
“你來了?”
蘭芷杏眼倏然睜開,眸光清澈平靜,哪里有半分睡意。
曲蘇戰(zhàn)栗了一下,瞬間放開了她的手。
蘭芷眉眼彎彎,微笑了起來:“我們都拜過堂了,你又何必慌神呢?”
“你想通了?”曲蘇腦中轟然作響,狂喜如閃電一般襲遍全身。他輕顫著手臂,將蘭芷腰身攬住。
“姑奶奶,我真是太高興了,我以為……”
蘭芷幽幽嘆了口氣,順勢靠在他懷中:“我都是你妻子了,你還一口一個姑奶奶,你高興了,我可不大高興?!?p> “是我的錯!”曲蘇抓起蘭芷的手,往自己臉上輕輕打了個巴掌,“阿芷?蘭兒?芷兒?”
“那天你叫‘我的小姑奶奶’就挺合適啊,怎么,今夜反倒不敢叫了?”蘭芷白了他一眼,“還讓人給我下迷夢生,忘了誰才是迷夢生的祖宗了?”
“我哪里舍得在你身上用香,是有人自作主張。”曲蘇鼻端全都是蘭芷身上的氣息,那樣熟悉的味道,令他安心。
“阿芷,我不是做夢吧?我怎么覺得輕飄飄的,是不是真的喝多了?”曲蘇修長的手指撫上蘭芷細膩的面頰,一一描摹出眉眼的輪廓,“你怎么就忽然想通了?”
“我還有什么想不通的呢?”蘭芷支起身子,取過紅燭下的酒杯,杏眼含情脈脈,“你這么出息,我歡喜還來不及呢!”
“這是交杯酒,喝了這酒,我們今生今世,來生來世,生生世世做一對恩愛不移的夫妻?!碧m芷說完后好似羞不可抑,臉色通紅,眼睫低垂著把酒盞遞給了曲蘇。
酒盞下連著一跟絲帶,曲蘇接過酒盞,輕輕一拽,將蘭芷帶了過來。他與蘭芷雙額相貼,眼睫相交,低聲道:“今日這一幕,我在心里描畫了不知道多少年,還以為今生都無法實現(xiàn)?!?p> 蘭芷抿唇微笑,將杯中酒引入曲蘇嘴里。
芳醇的美酒如清泉般浸潤了他的唇齒,又匯成一線,緩緩淌入喉中。
“芷兒,能得你如此相待,即便是下十八層地獄,我也無悔?!彼男娘w到了九霄云上,在清風明月見暢意悠游。
“小蘇兒,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一件事嗎?那年玉衡執(zhí)意不肯收你為徒,我一怒之下,用絕魄傷了那小丫頭?!?p> 夜風從窗外吹了進來,朱紅帳幔飄搖。屋內紗影重重,光線明滅不定。
蘭芷抬起頭,眼神穿過帳幔,穿過紗影,望向了漆黑的夜空。
“過些時日連北辰宮都會成為夏溟居的囊中之物,區(qū)區(qū)璇璣門更是不在話下?!鼻K面色溫柔,手上把玩著蘭芷的黑發(fā)。
“也許會有那么一天,可惜你看不到了,我的小蘇兒?!碧m芷眼角劃過一滴淚,透亮得仿似冰晶,“其實我只是想告訴你,那一日小丫頭只是吸入了一點絕魄,玉衡都束手無策,更何況今日你喝了這么多……”
風似乎一下子變冷了,徹骨的冰寒席卷而來,冰凍了曲蘇一身的柔情蜜意,:“別嚇我了,你剛剛說的,要同我做生生世世的夫妻。你若是真那么恨我,何必許下這樣的諾言?”
蘭芷回眸一笑,粲然生輝:“我一向不愛騙人,為了你我也只能勉為其難一次了?!?p> “不會的,芷兒。今天是你我的大喜日子,不要說這么不吉利的話?!鼻K臉色煞白,一雙手微微顫抖。他太了解蘭芷,她性情剛烈,這樣的事情旁人未必做得出來,她卻一定會。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凝固,慢慢結冰。他的思緒越來越遲鈍,眼皮好像墜了秤砣一般,止不住地想要闔上。
可他還想多看看他剛娶的新娘。
蘭芷微笑著站起來,脫下了白色的蜀錦婚衣,露出內里火紅色的衫裙。一只栩栩如生的金鳳在紅衣上翩然起舞,被燭光映照得熠熠生輝,似乎隨時會一飛沖天。
曲蘇強撐著精神,看到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碧玉瓶,瓶身一傾,倒出一粒赤色如火的丹丸。
“這丸藥我都還沒來得及取名呢,原本想用在你身上的。可是思來想去,造成如今這局面的罪魁禍首,終究還是我自己。是我明知道你野心勃勃,仍一力支持;也是我在玉衡手下保下了你的命,才導致了如今的彌天大禍?!?p> 蘭芷仰一仰頭,將丹丸吞入腹中。丹丸入口的一剎那,她身上肌膚寸寸崩裂,那丸藥好像化作了無數(shù)鋒利的細小刀片,在血管中橫沖直撞。蘭芷身形傾倒,墜落在滿地的錦緞中。
“不要!”曲蘇目眥欲裂,手腳并用爬到蘭芷身邊,“你這是做什么?你以為你死了就能擺脫我嗎?你別忘了,你剛才發(fā)過誓了!”
四處橫流的鮮血滲出里衣,侵染了她身上那只金鳳。新房中充溢著非蘭非麝的香味,清新怡人,好像并不是她身上在流血,而是打翻了一瓶精心調制的香水。
“正因為如此,我生怕來世還會再遇見你,所以今生只能魂飛魄散,永無來生……”蘭芷仰面躺在地上,望著上方被風吹卷著的輕紗,眼神漸漸渙散,“好香啊……這香,就叫做‘芳華’吧!”
香氣越來越濃郁,蘭芷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漸趨透明。曲蘇無力地注視著她,渾身氣力迅速流失,眼前的光也慢慢變得昏暗,他知道過不了多久,他將永沉黑暗。
倏然,蘭芷身上紅光大作,十個色彩各異的光球冉冉飄出,在滿室的香風中競相追逐。過不多時,光球逐漸膨大,色澤減淡,香氣也隨之變得稀薄。
“嘭”,輕微的爆裂聲次第響起,十個光球逐一破裂,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曲蘇抬起手,試圖抓住點什么。光影從他指縫間滑過,他攤開手,空空如也。
“不,即便沒有來生,我們死也要在一起!至少今生,你休想逃開我!”
他拼盡了最后的一縷真氣,將蘭芷已經失去體溫的身軀緊緊抱在懷中。
狂風大作,吹亂了綿軟柔滑的帷幔。有一束絲幔飛舞著,撲向了燭火,與它糾纏在一處。
剎那間,小樓中火光熊熊。瘋狂的火舌舔舐著它所能觸碰到的一切,將它們化作灰燼。蘭芷紅衣上的金鳳也被通紅的火焰包裹著,淬煉成了一只涅槃的鳳凰,沖出火光,飛向遙遠的東南方向。
夜空中的火光照亮了半邊天空,終于把芳華門中的人驚醒了?;饎萏^猛烈,一群人站在樓下,只能呆呆望著火魔肆虐,無計可施。
眾人心里都很清楚:若是樓上那對新人是醒著的,這火燒不起來;既然燒到了如今這地步,新晉門主和門主夫人怕是早已遭了不測。
刮了半夜的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下來,漆黑的夜空中不見半點星光,好像也被這鋪天蓋地升騰著的黑煙所遮蔽。
一場大雨兜頭澆下,火光漸漸熄滅,余下了斷壁殘垣。
一縷芳香順著風飄散,彌漫到了每個人的鼻端。有的人聞到了桂花香,有的人聞到了梅花香,有的人什么也沒聞到。
搖光皺了皺眉,她只聞到了撲鼻的血腥。
拂曉的時候,芳華門中幾個門人攀援上了岌岌可危的小樓,在灰燼中揀出一堆白骨。除了腿骨和臂骨依稀可辨,其他的骨殖都分不清誰是誰的。
“埋了吧!”搖光揮了揮手,心中替蘭芷嘆了口氣。
她無意追究緣由,芳華門已經歸順夏溟居,有沒有曲蘇并不影響大局。
“合葬吧!”曲蘇的那位心腹眼睛通紅,“門主太慘了,他畢生的心愿便是同蘭芷仙子結為夫婦,如今新婚之夜遭逢大難,身后必須叫他如意?!?p> “不行!”
搖光剛想點頭,忽然看到人堆里閃出個毫不起眼的青衣小婢。這婢女眼中淚光閃閃,激憤之色溢于言表。
“蘭芷仙子恨極了門主,寧可魂飛魄散也不愿同他有來世重逢的可能!我雖然人微言輕,但請搖光仙子顧憐蘭芷仙子同玉衡真人曾經交好,滿足她臨終遺愿!”
小婢說完在搖光腳下一跪,連磕三個響頭。
“你叫什么名字?”
搖光凝目注視著面前的姑娘,這一幕隱隱讓她覺得眼熟,似乎在許多年以前,也曾有人為她仗義執(zhí)言。
“奴婢辛夷,見過搖光仙子。”辛夷跪在地上,道,“奴婢一向在門中服侍蘭芷仙子,方才主人吞下芳華之后以死明志,奴婢聽得清清楚楚!”
“大膽小婢,你算什么東西!也敢來強出頭!”
辛夷恨恨地怒視著那心腹,罵道:“賣主求榮的東西,你難道真是為了新門主嗎?你不過試圖討好搖光仙子,以謀奪門主之位!”
“我遂了你的意,有什么好處?”這丫頭有點意思,搖光不由起了惜才之意。
辛夷將手中玉瓶高舉過頭,仰臉直視著搖光:“若仙子肯滿足主人遺愿,奴婢便把這最后一顆芳華奉上!”
“我殺了你,這芳華也是我的!”搖光微微一笑,伸手取過她手上玉瓶,“這不算,我要求你答應我一件事。”
“但凡奴婢能做,萬死不辭!”
搖光將玉瓶搖晃幾下,瓶中香丸滴溜溜轉動,發(fā)出清越的聲響。
“我要你接任芳華門,替夏溟居管束一眾門人,你可答應?”
辛夷猶豫了一瞬,尚未作答。邊上那曲蘇的心腹已然按耐不住,殷切道:“搖光仙子,這小婢跟著蘭芷只修煉了一點入門功夫,怕是力有不逮。仙子不如考慮一下在下?”
“你?”搖光眼睫微卷,雙眸如電一般從他臉上掃過,“好……”
“謝……啊……”那心腹眉梢喜意剛現(xiàn),心口驟然一痛,當下眼前一黑,撲倒在地。
雪亮的劍光閃過,一股鮮紅的血液從他后背噴出,灑了一地。
“有誰不服氣的,看看他吧!”
“好,既然搖光仙子信得過奴婢,那么奴婢就暫時替仙子管束門人。仙子哪天找到了合適人選任門主,奴婢隨時讓賢?!?p> 辛夷跪著又嗑了幾個頭,站了起來。
“你就很合適啊!”搖光如玉一般的臉頰在朝霞中尤為皎潔,燦若桃李。她輕啟朱唇,喚道:“來人,將這些骨殖逐一埋葬,每根都至少相隔一里以上!蘭芷既已魂飛魄散,想必她不會介意尸骨四處流落。至于曲蘇么,喪德敗行,有今日之果也是罪有應得?!?p> “奴婢多謝仙子!”
辛夷躬身為禮。
搖光卻不理她,徑自抬了頭,迎著初升的旭日遙望。
“玉衡,我這樣做,你還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