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石屑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同一道灰色的煙幕籠罩在廣場上。過了片刻,煙幕漸漸散去,那個矮小的白發(fā)老者以一種奇異的姿勢慢慢走了過來。
眾人定睛一瞧,才發(fā)現(xiàn)他雙腿自膝蓋以下全然消失,他是以掌代足,撐在地上“走”過來的。那人越走越近,在搖光附近停止,坐了下來。
搖光一邊小心防備著天樞再度出手,一邊側(cè)著臉去瞧他,待看清他的面容,她瞬時淚流滿面,哽咽道:“我沒看錯,天權(quán)師兄,真的是你!”
天權(quán)抬起頭,呆呆地注視著俯身看著他的搖光。良久,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像是要替搖光拭去她的淚,但手指剛剛觸及她的臉龐,他忽然像想被燙到了一般縮了回去。
搖光看著他面上神色變幻,轉(zhuǎn)頭望了望玉衡和天樞。玉衡坐在車上,眉頭微微皺著,不贊同地?fù)u了搖頭,而另一側(cè)天樞眼珠骨碌碌轉(zhuǎn)動著,似乎有什么煩難之事。
“你是搖光?”
搖光含著淚拼命點(diǎn)頭,握住了天權(quán)的雙手:“我去過諸夢崖,那樣深不見底的地方,你是怎么活下來的?是了,一定是天樞騙我,他嘴里就沒一句實(shí)話!”
“你一點(diǎn)都沒變,還是那么率真?!碧鞕?quán)見搖光淚光未去,笑靨綻開,宛若雨后桃花一般嬌艷,不由心緒一松,好像有一線陽光驅(qū)散了陰霾。
“天權(quán)師兄,別來無恙!”玉衡遠(yuǎn)遠(yuǎn)地在車上招呼,“待此間事畢,我們兄弟再聚首暢飲,師兄還是速速離去吧!”
搖光對著玉衡翻了個白眼,道:“關(guān)你什么事,天權(quán)師兄自有我護(hù)他周全,我倒要看看,誰有膽子在我面前搗鬼!”
玉衡只覺得喉中一陣陣發(fā)苦,又看了一眼天權(quán),目光中滿是懇求。天權(quán)知道他的心意,澀聲道:“我知道你不贊成我來,可是我終究是要來一趟的。我造的孽我自己來承擔(dān),不需要別人背黑鍋。”
“天權(quán)師兄你在說什么?什么黑鍋?”搖光眨著眼,疑惑不解。
天樞腳步輕移掠到天權(quán)跟前,盯著他的雙眼寒聲道:“你死里逃生一回,我勸你還是少說兩句?!?p> “你做得,他說不得么?”搖光倏然起身,雙臂張開擋在天權(quán)面前,氣勢洶洶。
“你要是知道他想說什么,只怕你比我更想讓他開不了口?!碧鞓械偷偷睾吡艘宦暎ь^望天,一兩只鳥雀嘰嘰喳喳地從他頭頂飛過。他一手指天,一縷飄逸的黑氣從他指尖飛出,瞬息間,鳥雀化作了飛煙,在碧空中消散。
天權(quán)默了默,迎上天樞炯炯的雙眼,道:“你當(dāng)初把我推下諸夢崖,怕的不就是這一天嗎?我既然有膽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p> “原來是他推你下去的!”搖光大怒,指著天樞道,“是不是你親口告訴我的,天權(quán)師兄被玉衡所逼,不得已跳了崖!”
天樞不理她的質(zhì)問,轉(zhuǎn)了頭四顧。廣場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除了他的魔兵和被囚禁的各派掌門,還有聞訊趕來的北辰宮弟子,各派門人。他的目光掃過他們,停留在玉衡身上,這個一直自命不凡的小師弟,今日終于以一種狼狽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大庭廣眾之下。
可他費(fèi)盡心思,終究還是棋差一招。
“是你動的手腳吧!”
“不錯,是我安排烏鶴事先在諸夢崖下作了布置。那天他們二人掉下崖后即被藤網(wǎng)接住,原本我還擔(dān)心會被你看出破綻,不想那天大雪紛飛,連飛鷺的影子你都沒注意到?!?p> 說到這里,玉衡嘆了口氣,對天權(quán)道:“你在云開鎮(zhèn)住得好好的,何必又來淌這渾水呢?你出來后我特意不去找你,就是希望你從此能夠遠(yuǎn)離紛爭,安安靜靜地活著。”
“玉衡,如果我能那天我沒看到渾身是血的飛鷺,我大概的確可以假裝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在做一個與世無爭的廢人?!?p> 飛鷺站在圍欄邊剔著羽毛,原本豐潤的身軀顯而易見地瘦削了許多,連頭上那兩縷纖柔飄逸的羽冠也失去了蹤影。玉衡面上滑過一絲痛楚,那天他被魔兵圍攻時連飛鷺也遭受了池魚之殃,故而此時它對他身邊的魔兵心生畏懼,不敢輕易靠近。
“搖光,多謝你一力回護(hù),但我這樣卑賤無恥之徒,實(shí)在是不值得你如此?!被诤蓿⒕?,心疼,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如同一張鐵絲網(wǎng)一般將天權(quán)困住,越收越緊,“我知道我接下來的話會讓你痛徹心扉,恨我入骨,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將對玉衡的仇恨帶到下一個輪回去。”
“天權(quán)師兄,請你聽我一言!以往種種,我不在乎,你也不要再提了!”玉衡隱隱有點(diǎn)不祥的預(yù)感,天權(quán)的神色令他心驚膽戰(zhàn)??墒撬麩o法動彈,他能沖破執(zhí)素的幻殺,但芳華門的迷夢生終究還是困住了他。
“可是我在乎!當(dāng)年我膽小怕事,未敢將事情真相說出,以至于釀成無法挽回的大禍。這兩百年來,我被囚禁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日日經(jīng)受著蝕骨般的悔恨。我從未想到還有今日,還能站在這朗朗乾坤下,道出當(dāng)日過往,還師弟你一個清白!”他激動之下,雙目充血,瘦削的臉上青筋畢露。
“從哪里說起呢?”他幽幽地看了眼搖光,如今的她雖面容大改,但骨子里透出來的驕傲一如從前,恍然便是他當(dāng)年傾心愛慕的師妹。
他眼神掃過面前的眾人,思緒遠(yuǎn)遠(yuǎn)放出,當(dāng)年的一幕幕雖年深日久,卻是他這兩百年來唯一聊以度日的寄托,越是古舊,越是鮮明。
第一眼看見這個師妹,是在師父流束子的寢殿中,他從師兄弟擠擠挨挨的人縫中看去,只見一個衣飾鮮明,容顏清麗的女子正依偎著師父,絮絮叨叨地說著些什么。
邊上圍著的眾弟子個個含笑傾聽著,只有玉衡時不時地插句嘴。
那女子轉(zhuǎn)頭注意到遲來的自己,便對流束子說了句話。流束子招手令他近前,和聲道:“這是你的師妹,也是為師的關(guān)門弟子,由玉衡代授。搖光,這是你的五師兄,天權(quán)?!?p> 搖光歡快地對他笑了笑,脆生生地道:“天權(quán)師兄好!”
那抹笑容如初升的陽光一般,照進(jìn)了他心中,那一聲“天權(quán)師兄”,在他平淡無奇的生命中時時回響。從此搖光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變成了他目光的中心,搖光對他的無意一笑,都能令他心神迷醉,回味良久。
然而他的師妹卻看不見他的癡迷,她把她所有的熱情全都給了玉衡。她每日圍著玉衡,嬌滴滴的叫著“小師兄”,給他折花,替他煎茶,幫他布置居室,兩人日日如影隨形,看得他心中一陣一陣的酸澀。
那日玉衡被選為掌宮的消息傳來,他欣喜若狂,明知沒了玉衡她也不會愛上他,可他就是高興。他忘了玉衡也曾是他一心愛護(hù)的小師弟,只知道從此兩人勞燕分飛,再也不會令他心神俱傷了。
那天他聽說搖光為了此事傷心欲絕,終于鼓起勇氣跑去桃夭閣,心中想著勸勸她也是好的。不料才剛進(jìn)了院門,卻聽見她坐在樓上花窗前,柔柔嘆道:“小師兄,做不成夫妻,我便離了北辰宮,替你去游歷天下,我總是一輩子都忘不了你了?!?p> 她的語聲中充滿了甜蜜,間中又夾雜著淡淡的憂傷,好像尖利的錐子一般扎入了他的心臟,刺得他鮮血淋漓。
他站在樓下,桃花被風(fēng)輕輕吹落,如一場春雨般灑在他的身上。那點(diǎn)點(diǎn)嫣紅沉入他的眼中,變成了濃得化不開的憤懣和妒恨。他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丈夫,為了能早日與愛妻團(tuán)聚而星夜兼程,到了家卻發(fā)現(xiàn)她愛上了別的男子!
醉人的花香不知道從何而來,熏得他天暈?zāi)垦?,他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昏昏沉沉地闖入了搖光的閨房。
搖光坐在窗前,一雙醉人的眼睛嵌在酡紅的粉面上,柔媚動人。她好像有點(diǎn)驚訝,但瞬間驚訝便成了驚喜,如乳燕一般飛奔到了他的身邊。
一宵美夢,天權(quán)蘇醒時聞見室內(nèi)幽香陣陣,片片花瓣輕柔地飄落在搖光緋紅的面頰上。他滿腹柔情,癡癡地瞧著昏睡中的搖光,猛然聽見她甜甜地叫了一聲“小師兄”。
那一刻,天權(quán)如墜冰窟,明明是春風(fēng)和煦的暖夜,他卻感到了刺骨的冰冷。離開桃夭閣后,他曾想過去找?guī)煾缸猿衅渥?,卻聽見天樞冰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甘愿你的余生在搖光對你的刻骨仇恨中度過?你甘愿遭人唾棄,從此背負(fù)恥辱不得超生?”
于是他猶豫了,就是這么一點(diǎn)猶豫,他便沒能逃脫天樞設(shè)置的陷阱。
“什么叫我替你鋪設(shè)了陷阱?”天樞在旁冷笑道,“枉我當(dāng)初救你一命,你居然如此誣賴我!明明是你自己把持不定,趁搖光神思迷亂欺辱了她,居然敢將這盆臟水潑到我頭上!”
“你不必狡辯!我都聽到了!那時師父登仙,玉衡出走,翠琉峰上亂成一片,你不得不把我安置在夏溟居中養(yǎng)傷。有一夜我從昏迷中痛醒,聽到有個女子在抱怨你過河拆橋,白白用了她的迷途遺香。你雖未直接承認(rèn),卻也沒有否認(rèn)!”天權(quán)苦笑了一聲,“迷途遺香,迷途遺香,我想了兩百年,直到那天路過阡六街,遇見個芳華門的叛逆,我才知道,迷途遺香最能亂人心智,引人誤入歧途。如果你沒把迷途遺香用在我身上,那么我問你,你是給誰用了?”
天權(quán)話音剛落,場上立即響起了一片議論聲。遙想當(dāng)年北辰盛名,沒想到衰敗的背后竟隱藏著這樣的齷齪,眾人盡皆覺得此事實(shí)在太過匪夷所思,一時間信者有之,不信者也有。
“我不信!”搖光忽然大聲嚷道,“那晚我明明……”她望向玉衡,卻見他面色鐵青,一雙眼睛在天樞與天權(quán)之間逡巡。
她的心慢慢地涼成了臘月中的寒冰。
“對,天權(quán)為了替玉衡脫罪,純屬胡說八道,搖光,你可千萬別讓他騙了!”
天樞桀桀怪笑了起來,黑袍無風(fēng)自動,絲絲魔氣從他身上迅速溢出,瞬間蔓延到了廣場上空。天色忽然陰森起來,明晃晃太陽此時如同籠罩了層黑紗一般,光芒黯啞,似乎暮色提前降臨。
“殺!”
一聲暴喝從天樞口中吐出。
空氣瞬間凝固,夏溟居的爪牙們指揮著各自控制的魔兵,迅速圍住了廣場上的仙道中人。各派弟子見勢不妙,紛紛將本派掌門圍在中間,手持長劍,與魔兵對峙。
樓西憫與洛新勻背靠背站著,兩人對視一眼,笑道:“看樣子今日我們兄弟是要死在一起了?!?p> 說話間,廣場上血肉橫飛,慘嚎遍野。因有天樞約束,魔道中人這些天在翠琉峰上還算克制,今日終于大開殺戒。風(fēng)平浪靜了兩三百年的仙道乍逢劇變,突然間遭此屠戮,慘象不堪入目。
夏溟居的魔兵雖然出招毫無章法,但鋼筋鐵骨,兇狠異常,而仙道弟子靈力未被禁錮的修為低微,不過是空有招式,卻又缺乏對敵經(jīng)驗(yàn),堪堪與魔兵戰(zhàn)成了平手。
如果僅是如此的話,仙道可能還有幾分勝算,因?yàn)楦髋烧崎T經(jīng)過三天休養(yǎng)生息,功力已恢復(fù)了兩三成。但夏溟居這些年招攬了不少仙道叛逆,他們有修為根基,又在天樞門下浸淫魔功多年,實(shí)力不容小視。
如此一來,魔道占盡上風(fēng),天樞站在清霄殿前居高臨下,含笑看著自己親手籌劃的這一場令天地改色的屠殺。兩百年的仇恨,兩百年的抱負(fù),兩百年的苦心經(jīng)營,就在這一天,他終于得到了報償!
這一刻,他就是這天下的操縱者,是至高無上的神!誰也無法阻止他,即便是玉衡,也不再有資格成為他的絆腳石!
天樞目光倨傲,鷹視狼顧一般掃過廣場上每一個正在廝殺的人的面孔。他們的臉上除了血和傷,只余下了恨。這才是他想要的,他恨這個世道剝奪了他光明正大地活著的機(jī)會,既然他不能走出黑暗,那么就讓所有人一起都陪他活在暗無天日中!
“既然你們嘲笑我成了魔,那么,我就讓你們都只能選擇做魔!”
忽然間,他的目光被廣場上的一輛車子吸引。那是玉衡來時坐的車,此時周圍的魔兵們都加入了戰(zhàn)斗,只有玉衡一身青衣,頹廢地枯坐在上面。
開陽劍寒光湛湛,如一泓秋水般在他的手中握著。天樞的眼睛越過人群,越過劍光,定定地望著他。
他一動不動,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的這一切,好像什么都與他無關(guān),甚至幾步之遙的天權(quán)與搖光,他都毫不關(guān)心。可是天樞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彌漫在他身周的無止無盡的孤獨(dú),和無止無盡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