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嫘一進辦公室,娜娜就猛地向她撲來,就像一只餓極了的麻雀突然發(fā)現(xiàn)了食物,同時興奮地喳喳叫起來。
“青嫘姐你可回來了!館里出大事了,你知道嗎?”
“什么事?”青嫘一臉茫然。
“何館長被撤了職,田穎也被辭退了!”
“真的?為什么!”青嫘心里一陣狂跳,倒不是因為心災樂禍地歡喜,而是——莫非我果然就是傳說中的精怪女巫,心恨誰誰就會倒霉?
“還不是因為……”娜娜環(huán)視周圍,見四處無人,又說,“田穎私拿書商回扣的事,不知被誰捅了出去,學校派人來調(diào)查,這一查可不得了,竟把何館長在擴建新館時收受賄賂的事情也查了出來……”
難怪何館長無不猶豫就同意她的延假申請,還接連打了好幾個哈哈,讓她安心在家休養(yǎng)。原來她正在接受調(diào)查,自然希望“刺兒頭”越少越好,尤其像青嫘這樣公開反對過她的“刺兒頭”。
“你很早就在館里工作了啊,竟一點沒察覺嗎?”娜娜還是不改八卦的小癖好。
“哦……基建的事我從未參與,怎么會了解!”青嫘想起那個暗苔綠色小牛皮,裝飾著金屬鏈條和旋扣的香奈爾手提包。
“田穎慘了,這下連她愛人也保不了她了——不但保不住,自己也被牽連了,聽說上面正查他學術(shù)造假的事呢!”
娜娜剛剛還感概萬千,轉(zhuǎn)眼又滿臉笑意:“她一倒霉,青嫘姐你就走運了,采編部主任的位子非你莫屬!”
青嫘只是淡淡的,說:“該是我的別人搶也搶不走,不該是我的怎么留也留不住,隨它去吧?!毙睦飬s有了一絲喜氣,果然要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對了,青嫘姐,你休了一個多月的假,都去哪兒玩了?”
青嫘一愣,想了想,心里暗叫聲不好——“我竟忘了個干凈!”
“我剛上大學那年,一頓飯能吃十個大肉包,能兩手各拎三個裝滿開水的水壺,在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滑溜溜的路上健步如飛。”青嫘答非所問。“你多大了?”
“多大?你休假前我還請你吃過生日蛋糕的,這么快就忘了?”
“我當然記得!讀中學的時候,我是學校有名的‘人肉錄音機’,老師在課堂上講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還記得非常多特別的日子,孔子生日,艾米莉?狄金森生日,維多利亞女王生日,喬布斯生日,布拉德?皮特生日……還能忘了你多大!你知道花花哪天生日?不知道啊,我知道!”
“也記得很多不開心的事情,倒也不見得是件好事。之前何館長讓我透露一下保持年輕的小秘密,我知道她在開玩笑,但我真想告訴她,那秘密就是——學會遺忘!”
新來的呂館長正值豐收季節(jié)的中年妙齡,顏值頗高,氣質(zhì)不俗。喜歡若有若無地化點淡妝,穿平跟鞋和棉麻質(zhì)地的休閑服,并不在意手里拎的是香奈爾,LV的包包,還是網(wǎng)購來的打折帆布手提袋。
最難得的是她出身課班,和青嫘經(jīng)歷相似,年齡相仿,兩個人湊在一起竟有聊不完的新鮮話題,大有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之感。
青嫘興奮地從她剛?cè)腽^時百廢待興的狀況,談到工作中的困惑和思考,談到全國四百多個本科專業(yè)被撤銷,又談到機器人盛行的將來。有救了,有救了,她心想。
不久后,青嫘終于得到了她的高級職稱,雖然比預想的晚了幾年。采編部主任的職務(wù)仍然空缺,所有工作由青嫘代為主持。青嫘盡心盡力,游刃有余。
就在五月底的那場全館例會上,呂館長鄭重宣布:“采編部主任”——幾乎在場的所有人都將目光轉(zhuǎn)向青嫘——“由林月娥擔任!”
“林月娥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芳婷在視頻中忙著給她的盆栽修剪枝條。
“新調(diào)來的!呂館長的同門師妹?!?p> “女館長?我說呢!如果是位男館長,就不會這樣不懂得憐香惜玉了?!狈兼弥o笑道。
“合情合理,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么敏感的職位,她一定會把它交到一個能讓她放心的人手里。你也別太難過,想想你的高級職稱——這并不容易得到的,她也算給了你一個交待。至少比她的前任強多了,也不會招來一些瘋子做你的同事?!?p> “我倒不覺得難過。林月娥雖說是新來的,倒也是課班出身,又比我年輕能干,把工作交給她,我很放心?!鼻噫休p吁一口氣?!耙埠?,終于解脫了。”
“相信你會很快忘了這件事?!狈兼眯Φ馈?p> “最近我做了些紫蘇腌梅子,正想著要寄些給你。”
“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雨,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那是稀罕物,你怎么得的?”
“還得感謝無所不能的某寶網(wǎng)購?。〖幢闳绱耍纷右仓荒芤荒甑靡淮?,一年腌一次。錯過了,做壞了,都得等來年。如此算來,一年也只能得這么一小罐腌梅子,彌足珍貴?!?p> “做起來很費事吧!”
“很磨人呢!先是用足量粗鹽將它洗凈晾干的梅子腌出酸汁,再加入揉碎的紫蘇一起腌漬。紫蘇真是種神奇的植物,遇鹽便滲出藍紫色的汁液,遇酸又變成鮮艷的紅色。梅子和它腌漬在一起,不僅會吸入它的獨特香氣,連顏色也會慢慢變得鮮紅起來。”
“這么文藝的咸菜,也須得一個文藝的人去做!”
“等等!我明明記得你說過,你身邊的人,都對‘吃貨’很不認可,還說什么食欲是人的初級本能,若被它控制,表示你的意志力薄弱,難成大事。怎么,你什么時候也淪為這樣意志力薄弱的‘吃貨’了?”
“還不是被你傳染了!以前我很少在乎過食物的味道,通常只把吃飯當成一種例行的公事來完成,就像給一臺電量耗盡的手機,或者筆記本電腦插上電源。”
“我倒覺得,你不是被我傳染了,而是做回了你自己?!?p> “隨你怎么說吧。腌漬一個月后,要把梅子取出來,分散在竹編的簸箕里,放在大太陽底下暴曬三天?!?p> “五月末的天氣,白天太陽正烈,晚上涼風習習,一定會把你的梅子們伺候得妥妥帖帖!”
“只是陽光早已不再是以前的陽光了,神的恩賜,普照眾生,竟變成一種人為的奢侈品。在城里,我付擔不起一個昂貴的陽臺,只有兩扇小飄窗,所幸都朝南。我就想著在上面種上玫瑰和薰衣草?!?p> “玫瑰須得是一種名叫藤本小女孩的玫瑰,開出的深紅色花朵有絲絨一般的質(zhì)感,茂密的枝葉攀援著纏繞著窗臺,將我變成囚居在城堡里的長發(fā)公主。薰衣草須得是英國貴夫人,不僅是唇形的紫色花朵,就連莖和葉都有濃郁香氣,失眠的時候我就用它就們做成造夢的冰淇淋?!?p> “我很快失望了。每日不足三小時的微弱陽光,無法成為籐本小女孩和英國貴夫人的滋養(yǎng),它們一日日委頓下去,最后終于香消魂散。我不甘心,又在一年春天播下五十顆向日葵種子。眼看著它們破土而出,長出強狀有力的莖芽,由最初的兩片葉子,變成四片,六片,八片……”
“到了原本應(yīng)該旺盛生長的時候,它們卻變得發(fā)黃憔悴,羸弱不堪,最后只有不到十株掙扎著活下來,卻總開不出預想中的燦爛花朵。它們還是我熟悉的向日葵嗎?記得小時候我曾跟著媽媽在鄉(xiāng)下種過向日葵,那樣簡單,似乎只要把種子灑進地里,澆幾次水,它們就能長出一個成人的高度,開出金盤一樣的花朵,里面布滿飽滿的種子?!?p> “是什么變了?陽光,只有陽光!當它無處不在的時候,你體會不到它的珍貴,也無法預料有一天它竟被奪走,分成三六九等兜售于你。現(xiàn)在,只有耐陰的薄荷還在我的飄窗上頑強生長。各種各樣的薄荷,留蘭香薄荷,巧克力薄荷,鳳梨薄荷,蘋果薄荷,檸檬薄荷……”
“可憐的青嫘,只能在小區(qū)里找塊干凈的臺面來曬梅子了!”
“我也是這么想的??晌仪澳_剛走,物業(yè)人員后腳就到了,收走了我的梅子,留下字條,說什么按照規(guī)定,我們不可以在小區(qū)的公共區(qū)域晾曬私人物品?!?p> “我只好帶著梅子來到小區(qū)附近的一個街心花園,在陽光充足的地方找了張長椅晾曬,自己在邊上發(fā)呆。不時有好奇的路人走過來,看一看,聞一聞,問一問,我并不理會,她們很快會離開。當然也有例外?!?p> “有個牽狗的胖妞走過來,先是好奇地看了看,杏?梅?見我默不作聲,突然伸手拿起一粒,放在鼻子邊上使勁聞了聞,頓時皺滿一臉嫌棄的表情,又將那粒梅子扔回簸箕!事發(fā)太突然,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來不及反應(yīng),只有眼睜睜看著她扭著肥碩的臀部,若無其事地離開……”
“哈哈!”芳婷大笑起來,“那一瞬間你一定恨死了人類!”
“我整個人都不好了。后來再有人靠近,我就會提醒她們,請不要碰,不要碰!人人都以為我瘋了?!?p> “年紀慚慚大了,就變得有些無所顧忌起來。”
“以前看過一場關(guān)于檸檬電影,還記得里的一個橋段:酸極的檸檬,用鹽腌漬,經(jīng)過長時間存放,竟變得甜甜地適口起來。當時覺得很不可思議,那么酸的檸檬,用鹽腌漬,只會變得又酸又咸,怎么會吃出甜味來呢!腌過梅子就明白了,原來有些事情是不能按常理去推測的。檸檬,梅子的甜,只有在極嚴酷的環(huán)境下去釋放?!?p> 數(shù)日之后,芳婷收到了一罐紫蘇腌梅,還有一幅油畫,那是青嫘的第一幅油畫,上面畫著那種名叫藤本小女孩的紅玫瑰。
“畫很美,古典紅的顏色正是我喜歡的,掛在默匠的墻上,幾乎所有的客人都要回頭看它一眼!梅子果然甜甜的,你確定沒有加糖?”
青嫘又把上次回家的經(jīng)歷寫成小說發(fā)給芳婷看,還說:“產(chǎn)生一個念頭只需短短一秒。一個字一個字將這個故事碼出來,至少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而修改卻沒有盡頭,就算花上兩三年也不為過,就像個無底洞一般。雖然明知你還是會說不好,可我不在乎,自己生的孩子永遠不會嫌她丑的?!?p> 芳婷果然說:“更不好了!”
“阮心素還有阮心素的性格,她和羅秀桔截然不同,袁夢就是袁夢,成不了林浩南?,F(xiàn)在可倒好,無論是誰,說出的話都是一種風格。青嫘的話,青嫘媽媽的話,王伯的話,甚至何連池的話……你只考慮到自己的感受,只管說自己想說的話對嗎?”
“看來看去,我只看到一個你自己,到處充滿你自己的聲音——你已經(jīng)盡力了,還是歇歇吧!我更喜歡你的畫。”
默匠墻上的油畫慢慢多起來……最后到處是畫,連角落也沒有放過。
三年后的一天,青嫘出現(xiàn)在了默匠,出現(xiàn)在芳婷面前。芳婷沒去接青嫘,因為并不知道她要來。
還跟從前一樣,默匠的客人不多,都是些真心喜歡這里的熟面孔。
青嫘沒等芳婷開口,便興致勃勃地說起來:“你知道我在車站遇到誰了嗎?秦嫣然!她和一個高大帥氣的男人并排走在一起,身后跟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和一個五六歲大的小女孩。那個男孩乍一看像極了秦昊然……她果然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她還帶了朋友來云華!她管那個跟她年齡相仿的女子叫小綠。小綠也帶來了熱鬧的一家人,一個金發(fā)碧眼的歪果仁應(yīng)該是她先生,還有兩個漂亮的混血少女……”
“我曾經(jīng)很想穿越回過去,總覺得今天跟昨天只隔著一扇門,推開那扇門,就回到了昨天,見到了故人。不管有多難,多不可思議,我都想找到那扇門??陕匚野l(fā)現(xiàn),明天更易到達,它就在前面,靜靜地候著,只等著你去擁有?!?p> “昨天因為失去顯得美好,而明天更值得我們?nèi)ズ煤谜湎??!?p> 當時一個流浪歌手正彈著吉他,唱著歌:
“我寧可當麻雀,也不當蝸牛。
我寧可當鐵錘,也不當鐵釘。
我寧可當森林,也不當街道。
人被地面束縛,發(fā)出的聲音最悲。
我寧可飛走,像天鵝一樣,來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