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旭晚飯喝了酒,有些醉意。
鐘澄扶著他搖搖晃晃的走回房間,欲開燈時,鐘旭止住了他的手,“你先下去吧。”
鐘旭應(yīng)聲退下,拐到廚房去,盯著人給鐘旭熬醒酒湯。
臥房里,鐘旭晃著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嘩”的一聲,一室的清輝。
屋子里安安靜靜,一切擺設(shè)都和往常一般無二,鐘旭心里卻莫名有些煩躁。
這些年他一直都是和段斐分房睡的,這也是當(dāng)年段斐養(yǎng)阿毓提出的要求。
身子有些輕軟,鐘旭整個人都倚著窗,眼神直勾勾的盯著天邊一輪弦月,往事在腦中一幀幀回放,漱漱作響。
有一二十年了吧,那時他還是清眉秀目、粉面朱唇的小少年一個,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他是什么……對,帥氣多金的小鮮肉一枚。
“都是假象!”鐘旭輕斥道,聲音里滿是不屑。
鐘家那會兒已是應(yīng)了“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老話,百載基業(yè)未到窮途,卻也快了,正是需要尋求退路的時候。
他是鐘家的兒子,有責(zé)任撐起鐘家赫赫揚(yáng)揚(yáng)的盛名,鐘家不能在他這里沒落。
他對不起阿玥,是他沒有遵守約定。他本想著此生雖再不能與阿玥至白首,但必護(hù)阿玥余生無虞。
沒想到竟然在拜堂之前得知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阿玥懷了他的骨肉。
他這才知道他做出決斷的那日,一個人喝悶酒以解千愁,醉后竟然與阿玥……他第二日酒醒后已在鐘家,所以對此事毫無印象。
一陣涼風(fēng)拂過,鐘旭眼神迷離,思緒卻很清晰。
與段斐成親的那日一早,他狠下心將所有阿玥贈予的東西收拾起來,派人送還給阿玥,沒想到吉時之前,阿玥的小丫頭杏兒急匆匆的趕來,跪在他面前哭道,“公子救救我家姑娘吧。姑娘見到您派人送來的包裹,打開之后心情悲痛竟暈了過去,我急忙去請大夫,誰知胡同口那張大夫一瞧,說是喜脈,姑娘懷孕已有兩個月余了。姑娘說要打掉孩子,可是大夫說她體弱,打掉怕是一生不會再有孕,這女子不能生育,以后在夫家可怎么辦呀?我苦苦哀求姑娘,姑娘不肯,執(zhí)意要打胎。公子您兩個月前有一日晚上曾醉酒來過,在姑娘房里待到大半夜才離開。公子,您與姑娘從小一同長大,如今您馬上便有嬌妻作伴,我們姑娘懷著您的骨肉,可怎么辦呀。求公子開恩,顧念一下與姑娘青梅竹馬的情份,救一救她,去攔下小姐吧?!?p> 這時外面有人來催,“是時辰了,新郎官該去迎花轎了,誤了吉時就不好了?!?p> 杏兒的哭聲更凄慘了。
鐘旭魂不守舍的打馬過街,迎著他名正言順的妻子走進(jìn)鐘家的大門,與段斐三叩九拜,自此結(jié)為夫妻。
送入洞房的時候,鐘旭瞧著紅綢另一端紅蓋頭下的玲瓏側(cè)影,他想,這是他要攜手百年的妻子。
可是,此時此刻,他曾經(jīng)立誓要她此生無憂無慮的那個女子,懷了他鐘旭的孩子,正一個人孤苦,他該怎么辦?
鐘旭閉了閉眼,提醒自己,不要任性。
身旁有人小聲輕呼,“公子你的手……血!”
鐘旭揮手,“無礙。繼續(xù)吧。”
喜房里,鼎沸般的熱鬧,有人撒帳,有人唱念。
他挑開新娘的蓋頭,瞧見嬌妻容顏,有如霞映澄塘。
他眼前閃過阿玥粉黛不施的臉,那張臉,現(xiàn)在定然很憔悴吧,他想著阿玥變得沒有神采的眸子,再看這滿屋子的紅,覺得那顏色刺的他眼珠子疼。
鐘旭借著敬酒出了喜房,悄悄地從側(cè)門溜出了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的鐘家大宅,來到阿玥家所在的胡同,空無一人的青石板路,暗夜里冷風(fēng)習(xí)習(xí),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一眨眼,已不見蹤影,想是飄進(jìn)了臭水溝里,好不凄涼。
鐘旭覺得他干的不是人事,枉為世間頂天立地的一個男子,對不起曾經(jīng)阿玥對他的信任,更對不住如今段斐對他的一往情深。
還沒進(jìn)門,遇見了剛從國外回來的段斌。
連妹妹的喜宴都沒參加就先過來了呀,這人和他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也喜歡阿玥,只是因?yàn)榘h喜歡自己,段斌才出的國,這些他都知道。
這次,怕是因?yàn)槁犝f了阿玥的事,專門回來的。
果然,還未等鐘旭說話,段斌的拳頭就招呼上來了。
鐘旭沒躲,彼時還不是管家的鐘澄一直陪在鐘旭身邊,及時上前攔住了段斌的拳頭,笑道,“段爺這是怎么了?有什么話好好說,怎么打起自家兄弟了,您瞧瞧,這是和您從小一起長大的旭爺呀?!?p> 段斌冷笑,“打得就是他。他要還念著從小一起長大的情份,就不該惹了我喜歡的女孩子之后又去招惹我妹妹,為了一己私利,辜負(fù)兩個姑娘的心,鐘少爺真是好心思,我段斌沒有這樣的兄弟?!?p> 鐘旭被說到心里的坎,也很難受,也不反駁,只是說,“你讓我進(jìn)去見見她?!?p> 段斌不動,冷面含霜。
這時阿玥的丫頭杏兒出來和段斌說道,“多謝段爺對小姐的愛護(hù),只是小姐現(xiàn)在的狀況需要旭爺一勸,還請段爺讓旭爺進(jìn)去,權(quán)當(dāng)是為了小姐?!闭f著,杏兒就跪了下來。
段斌沉思良久,哼了一聲,甩袖轉(zhuǎn)身,不再攔在門口
鐘旭急忙進(jìn)里面去尋阿玥。
見到阿玥蒼白的面容,鐘旭心里一痛。
他和阿玥說,讓她好好養(yǎng)身體,孩子生下來他來養(yǎng),她自可去尋夫家,結(jié)婚生子,這孩子必然不會成為她的累贅。
阿玥在他懷里流淚,聲音悲切,“旭郎,你好狠的心!罷了,紅粉佳人怎比得上功名利祿,飛黃騰達(dá)怎能讓女人阻了路?我秦玥只當(dāng)以前瞎了眼,錯認(rèn)了你鐘旭,從今往后,咱們一刀兩斷,碧落黃泉,在不相見?!?p> 鐘旭失了魂似的離開阿玥的住處。
新婚之夜,他知道他應(yīng)該和段斐在一起,可是他無法面對段斐不諳世事的、純潔的眼。也無法面對自己的心。
他真的選錯了嗎?
可是鐘家需要他來撐呀!
之后鐘旭沒再去看過阿玥,畢竟阿玥不想見他,但是他一直著人留意著阿玥的動靜。
聽說阿玥還是要打胎。
聽說段斌攔住了她,向阿玥求了婚。
聽說阿玥拒絕了段斌,說是不想連累他。
聽說……
不知道是哪個下人說漏了嘴,段斐知道了阿玥的存在。
再后來,難得晴空萬里的一個冬日,阿玥生了個女孩兒。
醫(yī)生推開手術(shù)室,說大人去了。
他站在走廊上,盯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想,他對不起阿玥。
轉(zhuǎn)過身看見段斐面無表情的臉,他又想,他對不起妻子。
又看見段斌悲痛的眼,他想,他對不起兄弟。
段斐說,她可以收養(yǎng)這個阿玥的女兒,但有要求,首先要他配合演一場戲。
他很驚訝,轉(zhuǎn)眼釋然,段家和鐘家結(jié)秦晉之好,早已眾人皆知,兩家不可能為了一個死去的女人鬧掰。
他只是很意外,段斐真得很善良,她把阿玥的孩子當(dāng)成親生骨肉一樣看待,她假裝懷孕,辛苦的演了很久的大肚子,終于為阿玥的女兒謀來一個名正言順的鐘家大小姐的身份。
段斌雖然不是很樂意,但為了阿玥的孩子,也就勉強(qiáng)同意。
他以為,段斐做這一切是為了給他留下一個賢妻良母的好印象,他心里卻是也對段斐很感激,甚至,他覺得,這個妻子真的很好,阿玥已逝,他下定決心要與段斐好好過日子。
誰知,段斐卻將他拒之門外。
段斐說,她的要求就是,他們兩個,婚姻之內(nèi),此生陌路。
他以為她還在生氣,此法以退為進(jìn),便也由她去。
誰知,段斐這一退,退了十幾年。
阿毓如今都這般大了。
鐘段兩家的聯(lián)姻也這么多年了,在眾人眼中似乎都堅(jiān)不可摧。
鐘旭有些惆悵,他是真心想要和妻子琴瑟和鳴,白頭偕老的。
畢竟,已經(jīng)對不起了一個阿玥,又怎么能再傷透結(jié)發(fā)妻子的心。
只是事情怎么就這樣了呢?
真是喝酒誤事呀!
以后不能再喝酒了。
倚在窗邊的鐘旭聽見身后傳來響動,以為是段斐,心里一喜,回頭卻看見門口鐘澄布滿褶子的笑臉,鐘旭滿心的雀躍就像那曇花一般立馬就凋謝了。
鐘澄端來一碗醒酒湯,擱在桌子上,扶著鐘旭坐下來,他瞧著鐘旭的臉色,琢磨著笑道,“夫人不過是嘴皮子厲害些,心里一直裝著爺呢,不然怎么把爺給添的那碟子桃仁菠菜給吃盡了呢?夫人往常每餐可都是只吃半碗清粥就了事,今天這是爺回來了,這才胃口大增,多吃了些。夫人面色不好,可能是不小心吃撐著了?!?p> 鐘旭冷笑,“什么吃撐著了,那你給她送一盒健胃消食片去,看她是啐你一口還是怎樣!”說著,一口氣把醒酒湯灌進(jìn)嘴里,毫無平常儒雅的作風(fēng)。
鐘澄收拾起碗,笑道,“是,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