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眹@息聲傳來,美麗的女子望向那個方向。
那是鷹泥王的嘆息。
她與鷹泥王在一起至今,已有十四年,她不愿從于鷹泥王,鷹泥王也從未強求過她,只將她當成了自己的一位紅顏知己。
自戰(zhàn)亂開始,鷹泥王沒日沒夜的思索安撫民心的方略,書寫各種的戰(zhàn)術,四處游走,觀世間苦樂,明明只有二十四歲,卻愁出了兩鬢銀絲。
“薇兒?!柄椖嗤鹾魡玖怂幌隆?p> “嗯?”本名為羅薇的她抬起頭來,站起身,走向鷹泥王。
如果不去看那兩鬢斑白與略有紅絲的眼睛,這臉頰該讓多少的少女著迷,他問道:“這些年來,你過得苦不苦?”
“不苦,苦中有足樂,樂極則生苦,我這些年來過得不苦,你不必擔心過多了?!绷_薇答道。
史書記載他是不知愁苦的紈绔,此時卻皺起眉頭,他說道:“可我覺得,這些年來,叫你受苦了,與我并肩走過十四年,最好的年華你已經(jīng)失去了,我即將要去參與這場戰(zhàn)爭,如果我回不來了,你該怎么在王府立足?”
羅薇笑了,笑的很動人,她很開心,有一個固執(zhí)著喜歡自己十幾年自己卻不喜歡的人在馬上就可能會人鬼殊途的時刻仍然想著她,而他,明明是一個聰明人。
或許,這本書永遠也寫不完了,她捧起自己寫下的小說,結(jié)尾她已經(jīng)寫不下去,因為他即將失去,于是她走到鷹泥王的身旁,隨手將書放到了火盆里,而鷹泥王,卻將其拿了出來。
很快的翻完了,鷹泥王在她的眼皮底下寫下了結(jié)尾,簡簡短短,僅有三個字,羅謝卻羞紅了臉。
“你說,我是個賤人么?”羅薇問道。
“你為什么這么說?”鷹泥王問道。
“知道你要走了,才知道自己和你在一起是對的。”
夜里,兩人背靠著背,一人畫著一棵柳樹,一人畫著一方玉佩,給對方一個沉默作為道別。
早上,兩人臉上都是墨水,各靠著對方的肩膀,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畫已經(jīng)被墨水毀掉了。
轉(zhuǎn)頭看向?qū)Ψ剑紩孀∽焱低档匦?,直到用早膳時,兩人才匆忙洗洗臉,前去用膳。
“今早吃飯,不說政事,不說戰(zhàn)事。”鷹泥王的父親說道。
鷹泥王“是”了一聲,而后與羅薇坐在了一起,其他妃子也吃著,沒有誰說話,一切是異常的平靜,他們也要給對方一個沉默做最后的道別么?
鷹泥王是最先吃完的,走出門去,將軍便將戰(zhàn)袍帶到了鷹泥王身前,鷹泥王穿上戰(zhàn)袍,問道將軍:“將軍,我鷹泥王,生來便從不懼死,只有一請求,戰(zhàn)死上場后,請保存好我的尸體,將我?guī)Щ貋??!?p> 將軍沒有看這位沉穩(wěn)的王爺,看向遠方,愣了一下,點點頭,握緊手中的刀。
“我希望,您不會有那一天?!睂④娬f道。
……
一場戰(zhàn)敗傳來,鷹泥王府中所有的人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們都在恐懼著,恐懼鷹泥王戰(zhàn)死沙場,到頭來真成了黑發(fā)送白發(fā)。
鷹泥王的父母是最提心吊膽等待的,自鷹泥王邁出家門,他們便一只憂愁著,害怕著,最后不吃不喝不眠,將自己愁出了病,鷹泥王還在帶領著數(shù)萬兵馬平息叛亂,二老卻倒在了病榻,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幾位妃子不敢讓人將此事告知鷹泥王,鷹泥王在外平息叛亂,幾位眼光獨到見識深遠的妃子便將政事?lián)似饋?,有時也會遇上苦思冥想,只是腦袋轉(zhuǎn)轉(zhuǎn)彎,接著便可茅塞頓開。
可就算如此,她們頭上的銀絲卻依舊多了起來,鷹泥王看到了,會心痛么?
……
“王爺,你看,叛軍率先占據(jù)了天露谷與淮陽關兩地,將地利幾乎壓榨殆盡,而他們拉攏人心的手段比我們還要高上一籌,我們現(xiàn)在只能靠天時與那僅存不多的地利……”
“不必,我認為不需要將勝利建在天時這種虛無縹緲之物上,天露谷旁是山脈,那座山脈連天露谷的人都很少進入,我們進行繞背,進入山脈中,讓人再摸清山脈大致地貌,與他們來一場伏擊,還有一點,就是我們的兵,比他們的更強!”
不得不承認,這位王爺即使在現(xiàn)如今的亂世也沒有強迫平民百姓進入兵營,兵營里的軍心毫無動搖,且依然是精兵,弓兵三萬,步兵四萬,騎兵九千,重兵五千,皆受過嚴格訓練,人和方面,兩者不相上下。
“來人!”鷹泥王喝道。
“是!”
“傳我令,派遣騎兵三千,弓兵八千,步兵五千前去淮陽關;派遣步兵五千去天露谷左邊友河中部,其余人,隨我前去天露谷,我們進行強奪!”
鷹泥王穿上戰(zhàn)甲,披上戰(zhàn)袍,帶頭沖鋒,殺向天露谷。
天露谷中沒有大城,都是些小村莊,而淮陽關中的人基本都知道鷹泥王是一位明君,叛軍是殺進來的,就算叛軍的政策再好,他們也能在一時半會中不會動心。
那為什么鷹泥王推測天露谷的人遠比淮陽關的人多?
很簡單,天露谷地理條件極好,向來是大元帝國東西商貿(mào)通行的必由之路,此處還有著良田與清泉,就算被包圍叛軍也可以周旋很長時間,且淮陽關人心不穩(wěn),他們很可能會被鷹泥王的人里應外合,以防萬一,他們的大部分兵馬必須在天露谷。
天露谷的陡坡上,有人在居高臨下的望著西方的商道,如果放到現(xiàn)在,中原天定有許多人可以認出他,他正是大華王朝的始皇帝,許良!
沒過多久,眾多兵馬到達了天露谷,他們卻不敢向里一步。
如果他們到了里面,被包圍的話叛軍里應外合,他們可以說是毫無勝算了。
“帶八千步兵與八千弓兵,繞后?!?p> “去吧在淮陽關的戰(zhàn)士都帶回來,不管他們打成什么樣?!?p> 鷹泥王正有條不紊的下達一條接一條的指令,其身旁的人“諾”一聲后便去傳遞指令完成指令,盡力不浪費一點時間。
而此時,天露谷此刻的主人笑容滿面的從天露谷走了出來,身后跟著大批軍隊,許良笑道:“鷹泥王光臨此處,我許某有失遠迎,對不住了啊?!?p> “嗖!”只是他剛說完話,話音還沒落,犀利的箭矢聲便傳了過來,劃破了許良的臉頰,許良陰沉沉的“呵呵”兩聲,兩人都算是撕破了臉皮。
鷹泥王好像本就沒有給徐良臉皮。
“那么……”許良笑著剛想說些什么。
“上!”鷹泥王喝道。
他本就是主動派,現(xiàn)在雙方居然已經(jīng)都撕破臉皮,而且也不在天露谷的鎮(zhèn)子中,他便決定放開手腳與許良打一場,弓兵遠程進行掩護射擊,騎兵與重兵合伙對敵軍進行沖撞,步兵分輪與敵軍進行車輪戰(zhàn),而許良卻沒有這么想。
在他的眼中,天露谷不如變成一片荒蕪,使這里只有戰(zhàn)爭的價值,他想要將這里變?yōu)榈钟鬟叺耐醭淖詈笠坏婪谰€,而這里的村民與世無爭,沒有爭奪心理,他們就只能會成為戰(zhàn)爭的犧牲品,倒不如借鷹泥王的手,將他們?nèi)客罋⒐狻?p> 許良指揮著軍隊以最少的消耗邊打邊后退,想要將他們引進村莊,讓村民一個個在戰(zhàn)爭中死去。
許良陰險的笑著,摸了摸那個還在出血的傷痕。
而鷹泥王也意識到了,可他現(xiàn)在不能后退,首先是戰(zhàn)敗,其次便是軍心不穩(wěn),都已經(jīng)殺到這里了,士兵們誰愿意戰(zhàn)???
“他們?yōu)槭裁匆獨⒋蟾绺缢麄儯俊贝謇锏囊粋€小孩子揪著爺爺?shù)难澩葐柕馈?p> “因為你的大哥哥是叛軍,所以朝廷里的軍隊要把他們殺掉啊?!睜敔敶鸬馈?p> “哼,如果日子過的好的話,怎么可能會出叛軍,一定是他們沒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才會出叛軍的?!毙『⒆又赶蝥椖嗤醯能婈牐瑲夤墓牡恼f道。
小孩子說的這句話本應是沒有錯的,只是太以偏概全,鷹泥王是一位勤政的好王,當別的王所管轄的區(qū)域都兵荒馬亂時,他們這里卻仍是草長鶯飛,百姓和樂。
許良的反叛將很多本應該與他無關的人牽連了進來,鷹泥王便是其中一個,此時許良注意到了小男孩的目光,忽然想出一個碰自己氣運的方法。
他騎上馬,沖向一個正在揮舞著長矛的敵軍,那敵軍是一位都統(tǒng),矛術很有兩下子,那都統(tǒng)將矛一揮,許良立刻被從馬背上打飛,他本身不是什么練家子,但在他神志還不算模糊時刻意向小男孩的身旁移去。
沒忍住,內(nèi)傷格外嚴重,他接連吐出了兩三口鮮血,而后癱倒在了小男孩的身旁。
小男孩跑過來,心急的拍著他:“哥哥,你醒醒,哥哥!”
他黃豆大小的淚滴不斷從眼中流出,他爺爺忽然看到了什么,大叫著將他推開,自己被一頭看起來英勇無比的戰(zhàn)馬踢進軍隊中,被活活踩死。
小男孩看向身旁,死去的一名士兵身上插著一把長刀,他拔出長刀,也沖進了這場戰(zhàn)爭。
小男孩沖進去了,緊接著便有其他的孩子沖進去,本來在躲著的父母一看,什么也不再說,有錘子拿起錘子,有鋤頭拿起鋤頭,沖進這場戰(zhàn)爭中。
這場戰(zhàn)爭中,鷹泥王死了,不是被許良的軍隊殺死的,而是被本來看著純樸善良的村民打死的。
一旁的將軍為了將鷹泥王尸體帶出,被那些村民砸了三十多下,剛將鷹泥王尸體帶出天露谷,他便又返回了戰(zhàn)場,最終,戰(zhàn)死,成為了一堆肉泥。
許良被軍隊救了下來,醒來時自己躺在廢墟中的一張土炕上,小男孩在一旁熬著藥,沒有過太久,藥熬好了,小男孩放到許良身旁,一句話也沒說,轉(zhuǎn)過身去,便倒在了地上,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此斷絕了生機。
而許良將那份中藥喝下后,從土炕上下來,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小男孩的尸體,更不用說為他合上眼。
“將軍?!币晃粚⑹孔叩剿砼?。
他指了指小男孩,說道:“把他,葬了吧,燒燒紙,黃泉路上讓他走的體面點。”
“是?!睂⑹繉⑿∧泻⒌氖w拖走,許良卻轉(zhuǎn)過了身,笑著想道:姓侯的,以后這天下,姓許了!
……
噩耗傳進了鷹泥王府,鷹泥王府中到處都是哭喊聲,羅薇走到了鷹泥王的身旁,給他戴上了那個他喜歡的陶瓷面具。
轉(zhuǎn)過身后,泣不成聲。
“王后!”羅薇轉(zhuǎn)過身,全府九十名家丁與丫鬟全跪在了她的面前。
“我們九十人曾經(jīng)一同發(fā)過誓,從今往后,生入王府,死為王下鬼,我們愿陪鷹泥王爺入墓?!?p> 這九十五名家丁丫鬟在沒有入府時幾乎都聽父親曾罵過鷹泥王的政策就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被出門游歷還沒有坐王的年少鷹泥王聽到了,回到家后告知父親,父親卻充耳不聞。
他模仿父親的字跡,寫下一部又一部政策,在老鷹泥王逝去后,他還將這些人都招進了鷹泥王府。
沒有給他們什么特殊對待,他們甚至那時還不相信比自己大幾歲的那個曾聽自己父親罵鷹泥王的少年,就是新的鷹泥王!
僅僅是這沒有私心,便讓他們對鷹泥王有著絕對的信任。
現(xiàn)在的一同入墓,不是被逼迫的,而是他們自愿,他們討論了一個晚上,終于決定了此事,生作家丁,王將吾作人觀,死作家丁,共將王爺作王看。
九十五位家丁,年紀最大的也沒有過十二歲,排著隊,一個接一個給鷹泥王上了一炷香,最后才是五位王妃。
上完香,五位王妃轉(zhuǎn)過頭,異口同聲道:“我陪他入墓。”
五位王妃,九十五位家丁,全都成了陶瓷像,進入了鷹泥王的墳墓做陪葬。
世元第二世紀零三年,許良身為開國先皇,正式登基,成為萬人之上的皇帝,俯首稱臣者,皆為天下名士。
零四年,第一版史書已被制出,將交由皇帝審核。
許良正挑燈夜讀,讀到了鷹泥王的一章,史書記載,其驍勇善戰(zhàn),且是一代明君,小時便常替父親修改政策;許良冷笑一聲,道:“來人!”
“皇上,卑職在。”
“傳書下去,告訴寫史書的內(nèi)閣大學士,鷹泥王乃是一代紈绔子弟,最后的戰(zhàn)斗,他死在了一個村民的手上,除此以外,皆沒有任何問題?!?p> “是?!?p> 許良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雖然那個被箭矢射出的疤痕早已不在,但在他眼里,疤痕一直都在,只是別人已經(jīng)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