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詩人:老鼠都要彎下腰
詩人的行囊上多了一些筆墨的重量,這對虛弱的他來說,太沉重了。
但是幸好,內(nèi)心巨大的滿足感填滿了他的肚子,又從肚子填滿了胸腔。
他決定出發(fā)了,只讓思想去回憶這座城市,再也不要回來。
如果貧窮和孤獨是詩人的宿命,那他要去更多的地方,接受更多關(guān)于憂愁的遭遇,把它們化為詩意的文字。
離開之前,詩人認為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告別,他要在這座令人寒心的城市中進行暖心的告別。
詩人背著詩稿走在路上,從那佝僂的樣子可以看出,生活就是壓得人不堪重負的詩稿——你艱難的負重前行著,他人看到會嘲笑你,不解你為什么要把廢物背到身上。
因為正在告別,詩人對給他帶來過無盡的屈辱和饑餓的城市多了些情感。
觀察城市中的少年就能了解城市的未來,詩人今天發(fā)現(xiàn)惡意是少年天生的本能,他們以誰的惡意更加強烈來判斷誰是他們之中的領袖。
有個少年正在用尿把泥巴泡軟,捏成牛排的樣子,哄騙智障的男孩吃下;
有些少年會踢碎乞丐的碗,并在乞丐前模仿這些可憐人的殘疾,故意把手臂別到后背,露出手肘,聲稱比乞丐還要殘缺,要求分錢;
或者干脆駝著背,緊閉著眼睛裝瞎,在尋路時無意的把手放在少女們的臉上……最
在少年團中,最有威望的,是一位無論從什么角度去看都能稱為俊美的男孩——除了他眼睛里藏不住的邪惡。
他柔韌性極好,喜歡把雙手全部別到背后,這樣只看上半身,感覺是個人柱,不僅如此,他還常常在這個基礎上坐到地上,盤起雙腿,一搖一擺的用膝蓋走路。
詩人曾經(jīng)留意過這張美麗的臉,他叫無骨者伊桑。
伊桑現(xiàn)在又在備受矚目的吵鬧中用膝蓋撞擊了一個目盲的乞丐。
“嗨,老兄?!币辽D7轮粋€美寡婦的聲音,惟妙惟肖,他曾經(jīng)還用這個聲音在半夜發(fā)出讓人內(nèi)心歡騰的歌唱。
“嗨,伊桑?!蹦棵さ牡钠蜇せ卮稹?p> “該死,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因為我眼瞎啊,美伊桑,哈哈哈,世間萬物都有個額定的總和,命運讓我瞎了眼,就給了我更好的——喂,站住,混蛋伊桑!”
詩人看見了,乞丐也聽見了,伊桑搶走了他的錢。
詩人停止了對這個地方的觀察,當在觀察苦難時,他全然不覺自己也是苦難的受害者,即便詩人挨過的打和搶劫比這位乞丐多得多,但是,就因為詩人認為覺得自己是在告別,他糟糕的詩意使詩人產(chǎn)生出一種對這一切現(xiàn)象沒有原因的熱愛。
詩人告別了這條街道,回到他那個連老鼠進去都要彎下腰的住所。
這里就是個提供給人類居住的蜂巢,在密集的同時能夠做到遮風、擋雨,還有防盜——說實在的,這個蜂巢可能是歷史上最佳的防盜場所,因為在里面居住的人幾乎只剩下一條命,能偷盜走這條命的,可能只有亡靈之神奧猶朵拉。
蜂巢空空蕩蕩,像惡魔傾巢后的地獄。
在一個個空洞中,詩人看著自己的床位,“我以前是怎么鉆進去的?”詩人自問著。
接著他又在自問,“他們?nèi)ツ睦锪???p> 詩人本來希望著曾經(jīng)對這里強烈的厭惡感能激發(fā)些詩意,但現(xiàn)在沒有詩意,反而有一種對自己的自憐。
“你怎么不去?”蜂巢在對他說話,“你該去的,這是你最后一次回來了?!?p> “是誰?”詩人在詢問時就知道了答案,是那個餓得和紙片一樣薄,走路全靠風來助力的哀凄修士。
“你怎么知道是最后一次?!痹娙藢ζ渌巳チ四睦锊惶谝?。
“你剛來這里的時候,我以為接我的神靈來了,因為我在你頭上看到了光環(huán)?!?p> 詩冠?詩人暗喜。
“后來我知道,是我餓得眼冒金光?!?p> 該死!詩人暗罵。
“但是,這不會是巧合,你頭上就該有一個桂冠,那時我就知道,你和我們不同,你會離開?!?p> “那種桂冠?”詩人柔情的問。
“詩之桂冠,我知道的,你一到后半夜就打磨著詩句?!?p> “對,我會在后半夜,所有人都睡著后打磨不完美的詩?!?p> “即便如此,當我聽到了你的朗誦,僅僅是那些還待雕琢的文字,就足夠讓我淚流滿面?!?p> “你隨時都在哭,與我的詩無關(guān)?!痹娙寺牭椒Q贊反而氣急敗壞,不完美的詩被偷聽和自己的缺陷被人發(fā)現(xiàn)一樣讓詩人感到不堪,他摔門就走。
隨著關(guān)門,門縫越來越小,哀凄修士的聲音從門縫中明亮的擠了出。
“去看看吧,他們都去了,有人犯了死刑。詩人,你和我們不一樣,哀凄修士中沒有一個敢向你這樣細細的品嘗苦難,我們只是莽撞的承受。去看看吧,詩人,即便你這一去,我可能再也聽不到你的詩歌,但是和死亡告別,也許能完善你的詩。”
詩人的腳后跟還沒有離開地面,哀凄修士的頭整個探了出來,他弱小的身板可以從門縫中毫無阻攔的進出,那具瘦得只剩下信仰的修士在說,“請你一定要去看看,說不定是他的死才換來了你的生,你要知道,世間——”
詩人用力關(guān)上了門,不想再聽。
必然的,這位修士有多瘦弱,對信仰就有多狂熱,他又想宣揚他們的核心主旨——“你要知道,世間萬物都有額定的總和?!?p> 詩人熟悉,但是不理解哀凄修士的想法。
他們總認為自己背負著至高的天命,認為自己多遭受一些苦難,世人的苦難就會少承受一份,他們中有的人故意挨餓,變成骨瘦如柴的狀態(tài),有的人總喜歡到隔離區(qū)吸病人的膿水,還有些——詩人討厭這個群體就是因為有些人用哀凄到把自己養(yǎng)得肥腸滿肚。
這類哀凄長老言辭優(yōu)美,總能討得達官貴人的歡心,詩人精于字句,他能聽出言語之外的意思,畢竟他本人也一直這么寫詩的,他一直想完成一部充滿隱喻的作品,讓后人解讀出無窮的可能性。
哀凄長老們的意思很隱晦,也很明確:只要誰愿意給他錢財,他就愿意替這些人多承受些未來的苦難。
詩人很氣憤這個群體,他覺得世上如果真的有處處和他作對的人,必然就是哀凄修士,因為詩人和修士截然相反,修士對外宣揚的內(nèi)核和他們的最終目標矛盾,而詩人,雖然為了活下去做了無數(shù)卑微的工作,但是他仍然有顆不變的內(nèi)核,還有個炙熱敏感的心。
好吧,讓我來看一看你們一直歌頌的死亡。
詩人到了廣場。
四根行刑柱上掉了四個人,他們分別站在一張搖搖欲墜的椅子上,頭上都蒙上了黑布。
其中一個犯人迎風搖擺著,詩人一看衣服就知道,那就是哀凄修士中的一員。
看看你都為我分擔了些什么?當饑餓又在肚子中喧鬧時,詩人嘲諷著說,你是不是分擔了我的飽食?
行刑還沒有開始,廣場就開始了熱鬧,少年團的首領,英俊的無骨者伊桑,開始了表演。
他把自己脖子握住,不久,整張臉就因為憋氣成了豬肝的顏色,他伸長了舌頭倒在地上,生動而完美的模仿了犯人的樣子,精彩的表演引來了鋪天蓋地的叫好。
這是看了多少死亡,詩人評價,這是看了多少死亡,才能對死亡有這么精準的刻畫,完全堪比詩人。
行刑開始了,審判官很仁慈,給了四位犯人申辯的機會。
三位犯人說完話,腳下的凳子就在一聲“無效申辯”中被踢開,最后剩下申辯的只剩下哀凄修士,他沒有申辯,他直言不諱的承認了自己有罪。
“我有罪,我本來可以替你們承擔更多的苦難,可我抗不住太多的饑餓,忍不了被壓制的愛慕,”他停下來看了看觀賞的人群,“還有,拒絕不了在酒中的升華,如果可以,我想要重新開始?!?p> 修士腳下的板凳被踢走,死樣和美伊桑模仿的一樣。
眾人在歡笑,詩人受到巨大的震動。
敏感的詩人在修士臨死前的眼睛中看到了對生的渴望。
是什么讓哀凄修士想要重新開始?
這個疑問讓詩人被堵塞的詩意開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