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泉沒見著雷簡夫,郁悶。送走了吳照鄰,老泉為八娘歸寧的事操心。
八娘帶著幼子回家,是程夫人接回來的。自八娘嫁到程家,不過一年,悲傷的夢魘便來到身邊。程浚本鄉(xiāng)之望人,車馬軒敞,妻妾靚麗;然其骨肉之恩薄,孝悌之行缺,禮義之節(jié)廢。程浚與妻妾雜處,篤于聲色、歡嘩不嚴(yán),而閨門之政亂。八娘幼年好學(xué),為文往往可喜,慷慨有過人之節(jié),有乃父之風(fēng),曾欲約束夫君,對家中之亂也頗有微言,遂引起程家上下不滿,之才亦棄之不顧。八娘孤身一人,贏弱、孤僻而羞澀,用一場場悲傷消耗一個(gè)又一個(gè)夜晚。上次回娘家時(shí),八娘曾向父母傾訴夫家這些不陳之事。老泉反而責(zé)怪于她多管閑事,不能獨(dú)善其身。這一年以后八娘誕下一子,掙扎的身子,放不下的不堪,月中的八娘坐下了哮喘病。發(fā)病時(shí),坐著咳嗽,口吐白沫,面部發(fā)紺。程夫人為之惶恐不安,老泉則奔走求醫(yī)問藥。程之才家反視其為怪病,程浚請來老婦自稱能降下神來治病。忽一日,程浚妻妾扒下八娘的服飾,給老婦穿上,用涼輿載之廳堂,女伎數(shù)十人自屏后出,各執(zhí)樂器,服飾絢麗,擁婦人坐。而后絲管競作,喧轟動地,忽撫掌一聲,悉變成牛頭馬面之屬,奇形丑貌,可怖可愕。百鬼爭進(jìn),剝下老婦所著八娘的服,屠割焚燒,號呼宛轉(zhuǎn),備極慘楚。又撫掌,則鬼復(fù)為妓,金石絲竹復(fù)起。每日如是者三。八娘獨(dú)自在廊下小屋住著,不分黑白,度日如年。
老泉聞聽,跑到程家去理論。程浚和家奴手握鋼叉守著門口,不讓其進(jìn)門,程浚指著老泉罵道:“游蕩鄉(xiāng)里,一無所學(xué)”。
程夫人無奈,只好親自去跟哥哥求情,將八娘接回家中。家人的悉心照顧,加以良藥,八娘的病漸漸好起來,奶水也多了,母子其樂融融。八娘一直想著,明天,太陽升起的時(shí)候,她還能在這里迎接。她等來的卻是不祥,等來的是再一次的打擊。程浚帶著人,借口八娘不歸,從八娘的懷里搶走了她的兒子。眼看著一盞前世的燈要熄滅,八娘的哭喊被黑夜湮滅,變成與小鬼搏斗時(shí)罵人的話。八娘的哮喘犯了,她在夜里不斷地?fù)u擺,彎腰、匍匐,從生到死,兩天兩夜,沒有停息。
回頭無岸,什么樣的痛,什么樣的苦,什么樣的牽腸掛肚,都化成晚秋最早落下的一片葉子,隨風(fēng)而逝。一面是自己的親人,一邊是自己的娘家人,程夫人已無力回天,只覺得自己活得太漫長。
八娘的死,使蘇程兩家從此形如陌路,成為世仇,絕交四十余年。昨天的仇恨一如往常,端坐在今天的樹枝上,時(shí)間并沒有把它釀成美酒。八年后,老泉含著悲憤與自責(zé)寫下了《自尤<并序>》:
予生而與物無害。幼居鄉(xiāng)閭,長適四方,萬里所至,與其君子而遠(yuǎn)其不義。是以年五十有一,而未始有尤于人,而人亦無以我尤者。蓋壬辰之歲而喪幼女,始將以尤其夫家,而卒以自尤也。女幼而好學(xué),慷慨有過人之節(jié),為文亦往往有可喜。既適其母之兄程浚之子之才,年十有八而死。而浚本儒者,然內(nèi)行有所不謹(jǐn),而其妻子尤好為無法。吾女介乎其間,因?yàn)槠浼抑粣?。適會其病,其夫與其舅姑遂不之視而急棄之,使至于死。始其死時(shí),余怨之,雖尤吾之人亦不直浚。獨(dú)余友發(fā)聞而深悲之,曰:“夫彼何足尤者!子自知其賢,而不擇以予人,咎則在子,而尚誰怨?”予聞其言而深悲之。
八娘的死,使蘇軾蘇洵第一次認(rèn)同了生命中的那些苦澀晦暗的細(xì)節(jié),蘇轍在《蘇氏族譜亭記》中,對程浚的惡毒發(fā)出了強(qiáng)烈的通緝令,提醒蘇家族人永世不得交往程家:
夫某人者是鄉(xiāng)之望人也,而大亂吾族焉,是故其誘人也速,其為害也深。自斯人之逐其兄之遺孤子而不恤也,而骨肉之恩??;自斯人之多取其先人之貲田而欺其諸孤子也,而孝悌之行缺。自斯人之為其諸孤子之所論也,而禮義之節(jié)廢。自斯人之篤于聲色而父子雜處、歡嘩不嚴(yán)也,而閨門之政亂。自斯人之瀆財(cái)無厭,惟富者之為賢也,而廉恥之路塞。此六行者,吾往時(shí)所謂大慚而不容者也。今無知之人皆曰:某人,何人也,猶且為之。其輿馬赫奕,婢妾靚麗,足以蕩惑里巷小人,其官爵貨力足以搖動府縣,其狡詐修飾言語足以欺罔君子,是州里之大盜也?!先嗽唬簳涫露I其名,使他人觀之,則不知其為誰。而夫人之觀之,則內(nèi)熱內(nèi)慚,汗出而食不下也。且無彰之,庶其有悔乎!予曰:然。乃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