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江水/悠悠大運河旁/這京城欣欣向榮/青春蕩漾/嘿/小生我游京此地/斟酌許久/卻不知該如何下筆來表達這京城之美……(海倫《游京》)
從成都到開封,千二百多公里,蘇家父子走過長滿水仙和荊棘的河邊,空曠的夜晚,并不溫柔的雪泥,連馬匹都累死,終于在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的五六年月間抵達開封府。他們所遇見的也正遇見他們,一場滂沱的雨突如其來,雨勢連綿直到初秋。從雨中的小巷,舉子們帶著滯冷與失眠,帶來金色的橄欖與書籍,走向窗前,走向京華那永遠陌生與完美的幻影中,那贊美的澎湃,向往的沖動,從他們體內的深處噴涌至周身。以至于在嘉祐四年(1059),當蘇家父子再度入京,夜泊??跁r,蘇軾面對當灘明月,山川一色,莽莽大荒,看著月光落入江流,想著不知多少人此刻正在死去,而他是那又一個醒來的人,記得那老去的閃電和雷聲:
“忽憶丙申年,京邑大雨滂。
蔡河中夜絕,橫浸國南方。
車馬無復見,紛紛操筏郎。
新秋忽已晴,九陌尚汪洋。
龍津觀夜市,燈火亦煌煌。
新月皎如晝,疏星弄寒芒。
不知京國喧,謂是江湖鄉(xiāng)。
今來??阡?,見月重凄涼。
卻思舊游處,滿目沙塵黃。”
開封城有四條河流從中穿過,發(fā)達的水系如血脈,新鮮給養(yǎng)源源不斷送向中樞。蔡河從西南戴門樓入城,遼繞自東南陳州門出。河上有橋十一座,自陳州門的觀橋,經(jīng)過龍津橋(正對大內),再到戴門樓的四里橋。洪水從京城安上門溢出,毀壞官私房屋以萬計,城中只得依靠木伐行人。河東、河北、京東、京西、湖北、西川等路均遭洪水,以河北路澇災最重。五月,樞密使狄青家遷相國寺,洪水滔天時,狄青正坐在相國寺的大殿之上,京城的官民在凄風苦雨中領悟到了神的力量:狄青乃真龍臨世!流言在風中如鬼火般搖曳,連狄青家的狗也加入進來,變成這來自遠古的神秘鏈條的重要一環(huán):生仔長角!天降異象擊碎了仁宗和一些大臣對狄青的信任,慌忙除狄青樞密使之職,出判陳州。
重回山腳,人間如常。洪水掩埋須根,沖走足跡,卻沖不走州橋夜市的燈火,屬于又不屬于色彩的世界不會就此與舉子們永別。京城最有名的夜市莫過于州橋一帶,從皇城南門—朱雀門出去,直往龍津橋,偏向東方便是州橋。孟元老和他的《東京夢華錄》,讓我們看到那片消失的城市曾經(jīng)涌動的生命之漿:“出朱雀門,直至龍津橋。自州橋南去,當街水飯、熬肉、干脯。王樓前,獾兒、野狐、肉脯、雞,梅家鹿家鵝鴨雞兔、肚肺鱔魚、包子雞皮、腰腎雞碎,每個不過十五文,曹家從食。至朱雀門,旋煎羊白腸、鮓脯、炸凍魚頭、姜豉、子、抹臟、紅絲、批切羊頭、辣腳子姜、辣蘿卜。夏月,麻腐、雞皮麻飲、細粉素簽、紗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兒、生淹水木瓜、藥木瓜、雞頭穰、沙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荔枝膏、廣芥瓜兒、咸菜、杏片、梅子姜、萵苣、筍、芥、辣瓜旋兒、細料馉饳兒、香糖果子、間道糖荔枝、越梅、刀紫蘇膏、金絲黨梅、香棖元,皆用梅紅匣兒盛貯。冬月,盤兔、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鲙、煎夾子、豬臟之類,直至龍津橋須腦子肉止,謂之‘雜嚼’,直至三更”
往事浮上來,孟元老的眼神里溢出薄薄的霜,逃亡之人潛伏在別處,即是臆想也是夢魘:“時節(jié)相次,各有歡賞。燈霄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竟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于茶坊酒肆。八荒爭輳,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qū)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游;簫鼓喧空,幾家夜宴。”
“昨日憑高向西望,滿川煙樹雨蒙蒙?!苯駚砼?阡?,看眼前的江河如蔡河,蘇軾對月倍感凄涼?;厥撞趟畺|去,恍聞浣女耕夫的喧嘩;柳湖斜陽,留詩客詞人的沉靜。當年的繁華喧囂已隨黃土掩去痕跡,只余一片安詳。燕子幾只貼著蔥綠的麥壟掠過,到村落的盡頭又輕飄飄往高處飛起,一串呢喃細碎。河畔空留蘆草青蔥,春來秋去,落一灘油菜花、桃花。遠方樹叢有鴿子叫聲咕咕,不緊不慢,時近時遠。千年的興亡更替,只換取河道上的幾聲鷓鴣。此一刻,功名熙熙利祿攘攘,似覺都在當下。無成敗無生死,無功利營營,只有冷暖陰晴。波瀾,已歸寂靜;來去,都是過往。那些跨越蔡河與“鴻溝”的生態(tài),在這片濫觴之地,或堅韌,或柔軟,或封閉,或開闊——皆在孤獨中完成自我,在開闊中尋找未來。
興國寺位于大內右掖門外,州橋之東北,去汴河不遠,尚書省、開封府、御史臺以及寺廟、鐘樓四周環(huán)繞,過一個街區(qū)便是御街,安靜便利。相較于邸室林立過于喧鬧的舊城東南角或相國寺附近,選擇在此寄宿備考,再合適不過,老泉別有用心。
興國寺全名太平興國寺,其中軸線上依次建有天王店、大雄寶殿、太平興國寺大塔、觀音殿、藏經(jīng)閣和三四個小型墓塔。中軸線建筑兩側是東西廂房,有二十多間,蘇軾一家住在東座第二,老僧德香院內。(高雅《帝京拼貼》)
蘇軾在《興國寺浴室院六祖畫贊(并序)》中回憶道:予嘉祐初舉進士,館于興國浴室老僧德香之院。浴室之南有古屋,東西壁畫六祖像。其東,刻木為樓閣堂宇以障之,不見其全。而西壁三師,皆神宇靖深,中空外夷。
畫像乃蜀僧令宗手筆,然六祖像為樓閣堂宇所遮掩,不能窺其全貌,蘇軾終不能釋懷。三十一歲那年,聞聽中書舍人彭器資住在興國寺,他便前去相見,而此時院中人已不復相識。唯有主持惠汶,當年的小侍僧,亦然垂垂老矣,陪著他欣賞令宗的畫。見東壁三祖師畫像仍掩在暗處,他與器資為之相視而嘆。惠紋見狀道:“有了,把它們挪開看如何”。于是移開樓閣堂宇,東壁三祖師畫像遂展露無余:“六師相視,如言如笑,如以法相授。都人聞之,觀者日眾,汶乃作欄楯以護之。而器資請余為贊之,曰:
少林傃壁,不以為礙。
彌天同輦,不以為泰。
稽首六師,昔晦今明。
不去不來,何損何增?
俯仰屈信,三十一年。
我雖日化,其孰能遷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