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仍在，在更多的不在之中/惟有它一如既往，替我們祈禱春暖花開/為苦命的親人們送去沉甸甸的果實和希望/山河仍在，它像樹和云一樣坐懷不亂，像每天/那么年輕，永恒的歌者，在沉重的時刻/把我涂抹著膽汁的笑臉激活?！保ㄇ既肆渡胶尤栽凇罚?p> 嘉祐二年四月初八，程夫人去世。父母在，故鄉(xiāng)才是軟水柔山，才可以隨時回去重溫舊夢，討個意外的歡喜。其美也若何，春艷桃花水；其妙也若何，秋風(fēng)度桂枝。只一年，慈母遠(yuǎn)去，廢園凄涼，只余剩水殘山。蘇軾望著紗觳行內(nèi)外的白紗，坐于南軒，對修竹數(shù)百，野鳥數(shù)千，鳥的家在樹上，樹蔭之有國也有家。每只野貓都有棲身之地，而他的夢在這個春天里爬滿了螞蟻。他要捧讀生命與亡靈之書為母親修個冢，將血和路過的春風(fēng)埋成堆。
作為長子，蘇軾被立為主喪人；作為家長，蘇洵被立為“護喪人”，操辦整個喪禮。蘇軾的乳母應(yīng)采蓮，妻子王弗，蘇轍的保姆楊金蟬，妻子史氏等皆著素衣，披頭散發(fā)。按理法，蘇軾兄弟須三日不食。二人連日來千里奔波外加悲戚，至家已身虛如絮。家人為他們略備漿粥，權(quán)作將息，算是對理法的權(quán)變。女人們早將程夫人的遺容整理好，穿上壽衣，灌一小勺米飯入逝者口中，再放銅錢一枚，愿逝者一路西行衣食無憂。靈座設(shè)在程夫人遺體的南面，安放一個架子，上置香爐，以及酒、果等祭品。靈座設(shè)下，親友們便可來此哭喪。數(shù)日后，蘇軾蘇轍移程夫人遺體入棺內(nèi)，用衣服填滿棺材的縫隙。親人們作最后的道別，便釘牢棺蓋，開始守靈。
守靈以三天為限，《禮記·問喪》中有“三日而后殮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之心亦益已衰亦。家室之計，衣服之具亦已成矣。親戚之遠(yuǎn)者亦可以至矣。是故圣人為之決斷，以三日為之禮制也”。古人認(rèn)為，人死后，陰間路遠(yuǎn)，其靈魂留戀陽間親人，三天內(nèi)會再回家探望，故子女須候在靈堂內(nèi)，待其魂歸。遺體旁一燈如豆，為靈魂照亮回家的路。為防油盡燈枯，靈魂迷路，親人們輪番看護，燈始長明。守靈三天，親人的難舍難分漸歸于平靜，接受斯人已去，也為親友遠(yuǎn)道而來預(yù)備下時間。
喪事完畢，開始安排葬禮。按古代禮法，天子七月、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一月而葬。不過在宋代，劃分并不如此明確，如司馬光言：“今世著令，自王公以下皆三月而葬?！惫賳T和百姓需得在三個月內(nèi)安葬逝者。
葬禮由專業(yè)的“葬師”主持。所謂“卜宅兆、葬日”，占卜選擇墓地和時日下葬?！笆浪仔旁釒熤f，既擇年月時日，又擇山水形勢，以為子孫貧富、貴賤、賢愚、夭壽盡系于此……”（司馬光）
蘇洵請來看風(fēng)水的葬師，是“看地仙”的后人，猶記得當(dāng)年，其祖父給蘇洵的祖母看過象耳山的墓地。葬師帶他巡游群山，所過無中意處，最后來在武陽安鎮(zhèn)可龍里，胸次豁然開朗，只見山勢逶迤而來，高大壯偉，末端分為兩股，纏繞環(huán)抱。一泉噴出兩山間，水流向北，在右股下蓄水成井，滋養(yǎng)附近人家百余。葬師驚呼：此地大吉呀！蘇君請看：水隨山轉(zhuǎn)，山盡水出，山水交融。周山之靈氣聚于此地而不散，葬書所云“前有一泓水，后有二峰望，秀水入明塘，后代出卿相”，此乃神仙居所，尊夫人長眠于此，蘇家后代無憂矣！隔日，蘇洵往訪泉旁之民，得知此井名曰“老翁井”。最是那傳說惹人向往：十?dāng)?shù)年前，每當(dāng)山空月明，天開云霽時，常有一老人，蒼顏白發(fā)，躺臥于泉上。見有人來，則隱于水中，蹤跡不見?！袄衔?，老泉”，蘇洵喃喃道，“這井到于某名號暗合，想我百年之后，與夫人合葬于此，許是命運際會的安排！”
確定墓地后，便開始挖墓穴。穴有兩種挖法，其一，垂直下挖，將棺材直接放入其中。其二，挖巷道出墓地一側(cè)，然后挖墓室，最后把棺材推進(jìn)去。朝廷規(guī)定，不準(zhǔn)用石板作為棺槨和建造墓室。還規(guī)定墓田的面積、墳的高度、石獸和明器的數(shù)量等，都有品級的限制。
蘇家用的是前一種挖法，不僅挖了個墓穴給程夫人，還給蘇洵挖了個“壽堂”——活人墓。“鑿為二室，期與子同。骨肉歸土，魂無不之?！比诉€活著，卻提前挖好墓穴，以現(xiàn)代人觀之，實在很不吉利。對宋人來說，此乃大吉。
古人諱死，但從不忌諱置棺材于室內(nèi)。生前就備下的棺材，美其名曰“壽材”，不但不晦氣，還能增人壽命。有條件的人家會趁著壯年，備好棺材，挖好墓穴，在穴壁上畫夫婦二人的肖像，陰刻“壽堂”“生堂”“千年吉宅”等字樣，最后在墓道里放一只鎮(zhèn)墓獸，爾后不動聲色，靜靜地等待時光，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歲月靜好，入土為安。
為生人備墓，一可避免將來死后，事發(fā)突然，買不起棺材，挖不好墳?zāi)埂６小皡拕佟敝π?，假以一座空墳來迷幻不期而遇的死神：瞧見我的墳?zāi)箾]有？我已經(jīng)死了耶，你們找別人索命去！
《東坡志林》第七卷有記：“生者之室謂之壽堂，以偶人披甲執(zhí)戈，謂之壽神以守之，而以石甓塞其通道。既死而葬，則去之?！?p> 挖好了墓穴，還需準(zhǔn)備墓志銘、墓碑與明器等。墓志銘與墓碑用于記述逝者生平。隨葬的器物，除開些許寶物，多是房子、家具的模型。漢唐等，流行用陶、瓷制作精美的俑、樓宇、雞狗馬家以及木制的食碗、羽觴等物隨葬。而宋代，多用紙制，有紙馬鋪提供用紙和蘆葦扎成的鳥獸人物、亭臺樓閣等。紙制明器都會燒掉，所以在宋代古墓中，基本看不到這類明器的存世。蘇洵將夫人供奉多年的《孟昶攜彈圖》從山房上取下，放入夫人的身邊，讓其伴夫人于地下。
選好葬日，便準(zhǔn)備啟殯儀式，在葬日的前一天，眾親友們皆來再次哭靈。葬日當(dāng)天出殯，一行人依次排隊護送棺材，直到最后的安葬。
程夫人葬時，蘇家沒有請人寫墓志銘，直到冶平三年夏，蘇洵在京都去世時，司馬光前往吊唁，蘇軾兄弟才哭著請其為母親作墓志銘：“今將奉先君之柩歸葬于蜀。蜀人合葬也，同冢而異穴。當(dāng)日吾母夫人之葬也，未之銘，子為我銘其穴。”
司馬光從蘇軾兄弟那里了解到“夫人之德”事，恭敬地寫下這篇《武陽縣君程氏墓志銘》：
夫人姓程氏，眉山大理寺丞文應(yīng)之女，生十八年歸蘇氏。程氏富而蘇氏極貧。夫人入門，執(zhí)婦道，孝恭勤儉。族人環(huán)視之，無絲毫矯揉造作可挑剔處，由是共賢之?；蛑^夫人曰：「父母非乏于財，以父母之愛，若求之，宜無不應(yīng)者。何為甘此粗茶淡飯，獨不可以一發(fā)言乎？」夫人曰：「然。以我求于父母，誠無不可。萬一有人說吾夫為活其妻子以求于人者，將若之何？」卒不求。時祖姑猶在堂，老而性嚴(yán)，家人過堂下，履錯然有聲，已畏獲罪。獨夫人能順適其志，祖姑見之必悅。府君年二十七猶不學(xué)，一日慨然謂夫人曰：「吾自視，今猶可學(xué)。然家待我而生，學(xué)且廢生，奈何？」夫人曰：「我欲言之久矣，惡使子為因我而學(xué)者！子茍有志，以生累我可也?！辜大莱龇驽髦灾紊?，不數(shù)年遂為富家。府君由是得專志于學(xué)，卒為大儒。夫人喜讀書，皆識其大義。軾、轍之幼也，夫人親教之，常戒曰：「汝讀書，勿效木偶，止欲以書生自名而已?！姑糠Q引古人名節(jié)以厲之，曰：「汝果能死直道，吾亦無戚焉?！挂讯?，二子同年登進(jìn)士第，又同登賢良方正科。轍所對語尤切直驚人，由夫人勉勵之也。始夫人視其家財有余，乃嘆曰：「是豈所謂福哉！財不散盡，且愚吾子孫?！挂蚯笞逡鲋F者，悉為嫁娶振業(yè)之。鄉(xiāng)人有急者，時亦周焉。比其沒，家無一年之儲。夫人以嘉祐二年四月癸丑終于鄉(xiāng)里，享年四十八。軾登朝，追封武陽縣君。嗚呼，婦人柔順足以睦其族，智能足以齊其家，斯已賢矣；況如夫人，能導(dǎo)引成就其夫、子，使皆以文學(xué)顯重于天下，非識慮高絕，能如是乎？古之人稱有國有家者，其興衰無不本于閨門，今於夫人益見古人之可信也。銘曰：貧不以污其夫之名，富不以為其子之累，知力學(xué)可以顯其門，而直道可以榮于世。勉夫教子，底于光大。壽不充德，福宜施于后嗣。（《蘇洵集·附錄·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