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榮帶著最后一抹失意,回到庸北的海岸邊,他們初見的地方。
這一次,他看著潮漲潮落,洶涌澎湃,可海面上,卻再未浮現(xiàn)出那個穿著淡黃色衣裙的小女孩兒。
四周俱寂,他心中一片無聲。
這一日,恰好無聲師兄也輾轉(zhuǎn)來到岸邊。
錦榮見無聲駐足凝望,便向他吐露心事,“二十萬年前,就是在這里,她穿著一身淡黃色的明亮衣衫,銀光粼粼的魚尾美好奇妙,讓我一見傾心?!?p> 說完,錦榮看著遠(yuǎn)方,反復(fù)回憶過往。
無聲聽了這話,淡淡地笑起來,“她從小就很招人喜歡,能看著她長大,是上天給我的恩賜?!?p> 錦榮漫不經(jīng)心道,“這的確是恩賜,那你喜歡她嗎?”
無聲被錦榮問住了,他連連笑起來,“每個人都喜歡她,而且,我有一點害羞。”
說完,無聲不再笑,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玩兒來玩兒去。
錦榮這才恍然間明白,原來默默守護(hù)在廿熹身邊的人,不止他一個。
他自嘲起來,“真可笑,原來你我同病相憐,何苦相互傷害?”
無聲卻優(yōu)雅而溫柔地回答,“我們并不可憐啊,看著心愛的人能尋到她想要的歸宿,是這世間最幸福的事?!?p> 此刻,錦榮才知他相比無聲而言,有許多的不足。
無聲愿意始終一心一意地默默陪在廿熹身邊,可他卻做不到,他只想自私地將她收入囊中,占為己有。
“如今看來,你待她的真心,比我的真心要更真,更疼惜?!?p> 錦榮正哀哀嘆著,滿目失落。
無聲卻依然淡淡地說,“這個世上只有真心和虛情兩顆心。所有的真心都是一樣的,不必去比較?!?p> 錦榮低聲細(xì)語道,“所有的真心都是一樣的,為何她卻獨獨選了他呢?”
無聲笑而不答,輕輕嘆息。
接著,他輕輕問,“你愛她嗎?”
錦榮雖身心俱疲,可他仍輕輕堅定道,“愛。你呢?”
“我愛她,所以我會默默陪著她,做她想做的事?!?p> 錦榮哀哀道,“你難道不想擁有她嗎?”
“我想,但那會讓她不快樂?!?p> 這時候,錦榮已經(jīng)要歇斯底里了,“情愛到底是何物?”
無聲淡淡道,“愛是放手?!?p> “為什么?為什么那個人不放手,為什么一定要讓我放手,他們卻從前世到今生相知相守、藕斷絲連?”
“她若愛你,你的愛便是不離不棄;她若不愛你,你的愛便是困人的牢籠?!?p> “困她?”
錦榮失聲,癱坐在岸邊的沙灘上,雪白的衣袍上漸漸沾滿了暗淡的沙粒。
“去羌溪看看吧,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事。”
“你此話何意?”
錦榮癱坐在沙灘上,抬起頭質(zhì)問無聲,他的臉上寫滿了無奈和詫異。
他明明知道已經(jīng)沒有任何糾纏的必要,卻一直不愿意承認(rèn)現(xiàn)實。
作為楚粵的王君,他怎能輕易就認(rèn)輸???
“愛她就予她自由,護(hù)她安生。”
無聲說完這話,轉(zhuǎn)身就離開了。
悄悄地,無聲尋尋覓覓,找了許多日,才發(fā)現(xiàn)要離的蹤影。
只要是她想要的,無論如何,他都愿意去做到。
無聲決定,幫她了了這樁心事以后,自己便可自由自在地去各處游歷了。
海岸邊,留下楚王一個人孤零零的影子,跪坐在那里,獨自悵然失意。
最后,他終于想通了。
其實,他早就想通了。
有時候,人做一個決定,做一件已經(jīng)想好了的事,還是需要別人給自己的一樁借口,一個臺階,一份勇氣。
錦榮已經(jīng)解脫了,他泄氣地趴在泥沙里面,盡情地與金黃簌簌的沙粒融合為一體,感受大海的味道,與她身上的海味告別。
閉上眼睛,錦榮只想大睡一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睜開雙眼,仿佛一切前塵往事,早已隨海浪沖刷得干干凈凈,遙遙遠(yuǎn)去。
錦榮望著藍(lán)天白云,放聲高喊:
“我這么做,不是為了對那只獸心存不忍,更不是良心難安,而是因為,我愛她!”
錦榮對著無聲早已消失不見的背影,像是要給他一個交代,更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事已至此,只好認(rèn)命!
錦榮從成堆的沙子中解脫出來,站在岸邊,擁抱腥甜的海風(fēng)。
“我就去看一眼,看一眼,好做個了斷。”
正心想著,錦榮啟程,動身往羌溪龍城去了。
雖貴為楚王,但羌溪早已是龍族棄了的古地,楚王也從未來過這里。
初到羌溪,錦榮卻無心觀景,一心想去找廿熹那心心念念的事,好清清白白地將往事忘個干凈。
不多時,他便尋到了五趾洞。
恰逢莫生大師兄去尋吃食去了,錦榮進(jìn)洞,發(fā)現(xiàn)一位與要離生得一般無二的人躺在榻上。
他雖氣息平穩(wěn),卻昏迷不醒。身上穿著一身干干凈凈的僧袍,披頭散發(fā),看似全身都是故事和秘密。
“這是……這難道是要離的肉身?”
錦榮不知這一切到底是因何故,他想進(jìn)去看,卻又邁不動步子。
鬼使神差地,錦榮悄然間變幻了形態(tài),成了廿熹的樣子。
他悄悄地挪動著步子,一點點,一滴滴,靠近莫離躺著的那個榻。
待他完完全全看清了他的模樣,看見了他和要離上神一模一樣的面容。
這一刻,錦榮的心徹底地落地了。
冰涼……
如釋重負(fù)!
錦榮癱坐在莫離的榻邊,哀哀地說,“當(dāng)年,你用元神肉身堵了金山上那么大一個口子,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如今,你竟然毫發(fā)無損地躺在這里?”
錦榮看著莫離安睡的模樣,低頭冷笑了一聲,“你的修為果然比我高,你贏了!這么多年來,她愛你愛得死心塌地?!?p> 錦榮看到,無論自己說什么,莫離都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
他心中有恨,有驚慌,有激動,還有喜出望外。
“你起來?。∑饋?!不要在這里和我裝模作樣!”
錦榮一時怒上心頭,他拎著莫離的衣領(lǐng),不停地?fù)u他,晃他,想讓他快些醒過來。
“別睡了!你心愛的女人,她想你想得都要瘋了,你還躺在這里干嘛???”
錦榮的臉憋得通紅,他將對廿熹所有的愛,連同失去愛人的撕心裂肺的痛,全部化成了對莫離的聲嘶力竭。
然而……
一點用處也沒有。
莫離他還是躺在那里,他的身體沉的就像是一具尸體。
這具尸體喘著氣,卻沒有一絲絲的反應(yīng)。
錦榮發(fā)過火以后,將莫離放在那里,坐在一邊,泄氣地說道,“你病了是嗎?我就說嘛……你比我強不到哪里。你經(jīng)歷了那么大的劫數(shù),怎么會輕易就脫胎換骨了呢?”
此時,錦榮已經(jīng)釋然。
他雖然將自己藏在廿熹的軀殼內(nèi),不敢以自己的樣貌去面對眼前的“要離上神”,可他卻深深地明白——他只不過是假扮了廿熹而已。
無論他的變幻之術(shù)有多么奇絕,即便他的魘族幻術(shù)已出神入化,在他的心里,始終是他自己的影子。
錦榮可以變幻成任何人的模樣卻不被看穿,可是他卻變不出一位活生生的仲海公主,陪他天涯海角,地老天荒。
這奇絕無比的幻術(shù),騙了自己,騙了天下人,卻騙不過自己的真心。
他輕輕地抬起頭,想起自己以前曾經(jīng)默默地看到,要離上神和仲海公主情投意合,總是暗自神傷。
他淡淡地說,“你應(yīng)該還記得,你最喜歡帶她去凡間的夜市去看熱鬧吧!你走以后,她就一直住在凡間。雖然她失去了記憶,不再是那只天真爛漫的龍魚??墒牵蚁胨牡桌镆欢ㄟ€有你的影子。”
接著,錦榮繼續(xù)說,“當(dāng)年,你們大婚的時候,九州同慶,仙賓無數(shù)。在你們最歡喜的時候,我的心里卻像刀扎一樣。我不敢去面對,不敢送她走出閨房。后來,她為了你走火入魔,為了你跳進(jìn)了我的煉丹爐。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她已經(jīng)成為了我的全部?!?p> 錦榮陷入了沉思,不再說話。
良久,他悄悄說,“可是,我還是輸了。你很幸運,你擁有了她的愛?!?p> 錦榮拍拍莫離的肩膀,像是在安慰自己,輕輕說,“要離上神,你心愛的女人正在凡間等你。你隨便躺躺就得了,別讓她等太久,我心疼?!?p> 說完這話,錦榮心中徹底釋懷。
他站起來,溫柔地看著榻上的莫離,“我的法術(shù)陰寒冰冷,與你體內(nèi)的熱火相沖。你若想去見她,還需靠自己的元神。你放心,我這就去太上老君那里,尋些上好的藥材,為你煉幾副仙丹?!?p> 錦榮知道,他等不到莫離的回答了。
無奈,他只好自己苦苦地回答,“要離上神,你不必謝我。我想對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妮妮?!?p> 此刻,錦榮的心里早已空空白白。
他輕輕地抬起腳尖,向前一步,便褪去了“廿熹的軀殼”。
他變成了一表人才的楚王,成為他自己的模樣——魘族王君錦榮。
這一步,做回自己。
再向前一步,柳暗花明,海闊天空。
悄然間,錦榮在五趾洞中化作一團白霧,消失無蹤。
今日,來到這里,錦榮只為和要離上神做個了斷,只為和他心中的廿熹公主做個了斷。
而躺在榻上的莫離,腦海中正紛亂混沌,昏暗不清。
聽到“要離上神”四個字,他的腦海中快速地翻騰著,奔涌著。
此刻,他不再是一具毫無知覺的尸體。
莫離的腦海中燃起了熊熊的大火,他光著身體,像是一個新生的人,在無邊無際的烈火中毫無目的地旋轉(zhuǎn)。
除了耀目的紅色火光,他看不到任何東西。
良久,在這熊熊火焰中,莫離看到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她穿著一身藍(lán)白相間的霓裙,頭上有一對粉嫩的小龍角。
“姑娘,你是誰?”
“我是七海的二公主啊!”
那個女子笑起來十分明媚,聲音也甜得讓人心醉。
莫離無論如何都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她,只是心中覺得莫名的心安。
“你怎么了,小獸?”
那個火焰中的女子渾身被耀得紅彤彤地,她好奇地問莫離。
可是,莫離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小獸”是誰。
他抱著自己的腦袋,迷迷糊糊地問,“小獸?小獸是誰?”
那個女子還是輕快明朗地笑著,“當(dāng)然是你啦!”
一邊說著,那個女子飛快地跑開了,消失在無邊無際的火焰中。
那一片片的烈焰將大地熔化,巖漿匯在一起成了一條慵懶的熱河。
她的影子就在這條巖漿匯成的熱河里浮浮沉沉,扭曲得難以辨認(rèn),面目全非。
繼而,莫離便隱隱約約聽到一個悲痛欲絕地聲音在哭喊,在控訴……
“我仲海今生眼拙跟了你,從今以后,你我恩斷義絕,死生不復(fù)相見?!?p> 恩斷義絕!
死生不復(fù)相見!
這幾個字在他的耳邊重重地落下,不斷地回放,再回放……
他仿佛看見一個渾身滄桑的女子,她白發(fā)蒼蒼,嘴角沾著血滴子,懷里還抱著一個冷冰冰的嬰孩。
那是……
她到底是誰?
仲海又是誰?
此刻,莫離的腦海中不斷地翻涌,許多莫名的事情纏得他頭痛欲裂。
他不斷地看到一個若即若離的身影,他開始做噩夢,開始難受,難過……
他落入巖漿肆虐的熱河里,卻并不覺得有灼痛感。因為他的心里空蕩蕩的,空得可怕,空得冰涼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