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刻薄的對話飄入冉盈一行人的耳中,恁的刺耳。她們在談?wù)摰?,真的是那個含霜履雪、志潔行芳的于子卿嗎?
“子……”王懋已憤怒了。堂堂于府的公子,怎么可以如此放瑯行事??伤€未喊出名字,已被蘇綽一把將嘴捂住。
蘇綽附在他耳邊輕聲說:“別聲張。若被人知道了他的身份傳揚(yáng)出去,他即使不被他阿干打死,也會被逐出家門從族譜上除名,于氏一門從此在長安,也再抬不起頭來了?!?p> 王懋和趙度聽了,都安靜下來,只拿擔(dān)憂的眼睛,去看那高臺之上醺然半醉、旁若無人的子卿。
這時子卿又搬過琴,手指輕輕一挑。
琴錚地一響,下面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許多人等了一整晚,就是在等這一刻。
子卿輕輕地、緩緩地?fù)軇忧傧遥瑥埧谝鞯溃骸皩飘?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p> 下面靜悄悄的,整個樂坊里的絲竹聲都停了,高高的大廳里上下回蕩著子卿清冷的、帶著醉意的吟誦聲。
他吟的是魏武帝的《短歌行》。這首亂世英雄感慨人生吐露志向的慷慨之詞,到了他的口中,經(jīng)過他的演繹,竟變得如此纏綿悱惻,催人淚下。
他身邊的舞姬癡癡看著他白凈瘦削的臉龐,是迷醉,是愛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半睜醉眼,掃過臺下,忽然,定在了冉盈的身上。
他看見了她!
只見他雙唇狠狠一抖,凄涼的吟誦停了下來,哀婉的琴聲也停了。
四下一片寂靜,眾人皆仰頭望著他,無人出聲。
半晌,他的手指間忽然調(diào)子一換,從纏綿哀傷,變成了撕心裂肺。他抖著雙唇,指尖的旋律忽而撕心裂肺,忽而激越昂揚(yáng),忽而泣血控訴,直聽得趙度都抽噎起來,看向他們說:“他……到底怎么了?他為何這樣傷心?。俊?p> 冉盈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只覺得眼底潮熱,鼻子發(fā)酸,死死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她緊緊握著拳頭,不知不覺的,指尖深深地掐進(jìn)掌心里,幾乎要掐破手掌,卻渾然不覺。
忽然,琴聲又停住,四下一片死寂。
大廳里、樓梯上站立著的眾人如癡如醉,皆翹首半張著嘴,期待地看著子卿,等待著他們的珈公子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語調(diào)吟出“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期待著他用手中的五根弦彈出曠古未有的絕響。
四下沒有聲響,連呼吸聲都是冒犯。
只聽見高臺之上,那個俊逸又頹靡的少年抖著聲音、一字一字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縱不往……子寧……不嗣音……”
兩行淚,突然滾下了他的面頰。
聲音回蕩在空蕩的大廳中,久久不散。
觀眾一片死寂。這巨大的感染力令在場的每個人都真切感受到一種漫天徹地的悲傷和絕望。所有人都被動地沉浸在這種傷痛之中,久久無法回神。
隨即,大廳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子卿在高臺之上放瑯不羈的姿態(tài)和令人迷醉的才華橫溢又頹靡不堪的風(fēng)采令眾人瘋狂,仿佛見到了晉時的風(fēng).流名士再世重現(xiàn),激動得無法自持。
魏武帝《短歌行》中的那兩句,本就是化用了詩經(jīng)鄭風(fēng)里的詩句。他于此處,忽然轉(zhuǎn)向詩經(jīng),情緒上在大合之后陡然大開,如金日貫海,生輝萬丈,簡直是神來之筆。
我縱不往,子寧不嗣音!
在喝彩聲唏噓聲此起彼伏的大廳里,只有冉盈知道,這兩句,分明是吟給她聽的。
他深怨著她,無法釋懷。他對她朝思暮想,幾欲成狂。無奈深困高墻,和她今生相負(fù),每每想來,只覺痛斷肝腸。
冉盈仰頭望著子卿,覺得眼前一片模糊。
這時宇文泰從李虎府中赴宴回來,喝了點(diǎn)酒,此刻有些想見冉盈,便從秘道到了郎宅,見費(fèi)連遲守在書房門口,問:“她人呢?不在府中?”
若在府中,費(fèi)連遲當(dāng)值夜守在她臥房門口才是。他在這里,應(yīng)該是在等她回來。
費(fèi)連遲說:“長史晚上說是去灞河上泛舟,不讓我們跟著,此刻還未回來?!?p> 宇文泰皺了皺眉,抬頭見斜月漸西,回頭問:“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莫那婁說:“已經(jīng)過了四更天了?!毙睦镆膊幻饴裨梗@個阿冉,有時候確實(shí)沒有分寸,過于放縱。她一個未嫁的女孩,明知道宇文泰在意她,還在外徹夜不歸,不是故意撩著宇文泰發(fā)脾氣么。
宇文泰非常惱火。已近凌晨,天都快亮了,她為何仍然獨(dú)自未歸?長安城里灞河之上只有長街那一個去處,她為何去了那里久久不歸?
“跟著她的那些暗衛(wèi)呢?召一個回來。”他冷聲說著,大步踏進(jìn)書房:“我們就在這里等郎長史喝完花.酒回來吧?!?p> 片刻,一個一身黑衣的暗衛(wèi)匆匆趕來,見了他滿臉慍色,有些惶恐,倒頭便拜:“丞相,女郎此刻在方思樓?!?p> 方思樓是長安城里最負(fù)盛名的樂坊,宇文泰自然是去過。他臉上的怒色越來越濃,幾乎要拍案而起:“這么晚了她還在方思樓做什么?她和誰在一起?”
“女郎在灞河上遇到了昔日書院的幾個同窗,一起拉她去了方思樓。只是……”那暗衛(wèi)欲言又止,他們這些近侍皆知此事是宇文泰碰不得的隱痛,猶猶豫豫要不要說出來。倒是一旁的莫那婁沉不住氣了,追問:“丞相正在心焦,有什么話就直說?!?p> 暗衛(wèi)說:“女郎在方思樓遇到了于子卿?!?p> 宇文泰聽了,心中一瞬間怒不可遏。難怪一夜不歸,原來是遇到了他。看來敘舊敘得難舍難分啊。
“他怎么會在哪里?”莫那婁連忙問。聽說于子卿一向品行端正,怎么也流連樂坊伎館?
暗衛(wèi)說:“聽說他婚后幾乎夜夜在灞河一帶留宿,連家都不回?!?p> “他們兩人在一起?”宇文泰臉色陰沉,只覺得一股股無名怒火在身體里亂竄,咆哮著尋找出處。
暗衛(wèi)頓了頓,說:“不是……于子卿已經(jīng)在方思樓就寢了……女郎獨(dú)自在樓外的街道邊徘徊不去,似乎是在等他出來,已從二更天等到現(xiàn)在了?!?p> 宇文泰頓時大怒,一陣烈焰轟的沖上頭頂,將手邊一張立著花樽的小幾狠狠一掀,怒喝道:“這個沒出息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