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被一路推搡著走入山谷腹地。在轉過兩處彎之后,又是另一幅令人震驚的景象。
四下里都是來回走動的鐵甲人,很多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人來來回回忙忙碌碌,眼前的山體被這些人挖掘得坑坑洞洞,另一邊有幾個冶煉爐——
這居然是一處礦藏!而且從遠處堆積著的新采出來的那些礦石的顏色來看,應該是個金礦。
宇文泰明白了,應該是鐵甲人的這個組織發(fā)現(xiàn)了金礦,便招募人手開采,并偷偷自行提煉。
他非常憤怒。采礦權自古就歸屬于朝廷,這個組織秘密私采金礦,可是殺頭的死罪!
鐵甲人將他們帶到一個頭目模樣的鐵甲人面前,說:“在外面抓到的?!?p> 那頭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們一番,見他們兩個相貌氣度不凡,不像是平民,說:“主人今天不在,明天讓主人發(fā)落吧?!?p> 鐵甲人又將他們帶到一排大籠子面前,松開捆著他們的繩索,將他們推了進去。
籠子里關著一些人,都瘦骨嶙峋,有些明顯得了重病,倒在地上昏睡著。
冉盈輕聲問:“這到底是什么地方?”
宇文泰也完全沒有頭緒,輕輕搖了搖頭。他安慰她:“青山他們會找到我們的,你別怕?!?p> 這話被旁邊籠子里的一個中年男人聽了去,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雖說:“到了這里,哪里還找得到?活不見人,死不見尸?!?p> 宇文泰連忙問他:“你知道他們是什么人?你們又是什么人?”
那男人搖了搖頭:“我們都是秦州當地的百姓,被他們騙來這里采礦。他們到底是什么人,我們也不知道?!?p> “那你們?yōu)槭裁磿磉@里幫他們采礦?”冉盈問。
“秦州近兩年大旱,沒有糧食。朝廷的賑災糧遲遲不到,我們都要餓死了。他們在民間廣招民夫,說是給什么貴族修宮殿,一個人給三個月的糧。很多人就來了。可是來了才知道,這哪里是修宮殿啊,這干的是殺頭的事?。砹?,就回不去了!”
宇文泰心里狐疑。這兩年關中大旱,尤以秦州受災嚴重,朝廷早早就撥放了賑災糧,怎么會一粒都沒有到災民手里?
“那……那你們的家人見你們不回去,不會去告官嗎?”冉盈又追問。
那人搖了搖頭:“我們來這里都是簽了死契的,生死不論。人都快餓死了,還管什么?那秦始皇修長城,死了多少民夫???人命不值錢,好歹賣了這條命,給全家多活三個月……”
正在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噾K叫喧鬧聲,只見一個年輕的女子被一個鐵甲人拎著一路拖行到空地上,然后幾個鐵甲人一擁而上,拳打腳踢。
鐵甲人下手很重,那女子趴在地上一直在慘叫,也不知是為什么要被這樣當眾毆打。冉盈估摸著這樣下去那女子會被活活打死。
她抬頭看了一眼宇文泰。宇文泰沖她輕輕搖了搖頭。
那邊女子被毆打得慘叫連連,四周干活的礦工卻仿佛什么都沒聽見沒看見,只埋頭于自己手中的活,不知是怕引火燒身,還是對這種事情已經習以為常,
直到那女子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那群鐵甲人才將她拖到籠子這里,打開冉盈的籠子門,將她扔了進去。
見那些人走遠了,冉盈和宇文泰趕緊到那女子身邊查看她的傷情。
那女子披散著頭發(fā),渾身是傷,觸目驚心。她氣息奄奄,滿臉的污垢被淚水沖刷得一道一道。
“他們?yōu)楹芜@樣打你呀?”冉盈問。
宇文泰卻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這些人都是哪里來的?”
那女子搖了搖頭,費力地說:“來這里的人都鐵甲遮面……我們從來沒見過他們的樣子。我們……我們只是聽說來這里干活兒可以領糧食……可是來了這里之后好多人都被打死了,或者活活累死了……”
那女子伸手拉著冉盈的衣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家中……還有四個孩子……我不想死……”
“你家為何讓你來啊……你夫君呢?”冉盈皺著眉頭,緊緊抓著了她的手。
女子苦笑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他們要女人在伙房做飯……給的糧食比旁人多……”
宇文泰問那女子:“你家在哪里?你夫君叫什么?”
那女子睜開眼睛,無神地望著天:“他叫鄭大,住在天水城外二十里的鐵牛村?!彼ブ接氖州p輕晃著,仿佛已經神志不清:“我要回家……我要去看看孩子們……”
宇文泰還要再問什么,卻見那女子的雙眼漸漸閉了起來,最后,頭往冉盈懷里一沉,便再也不說話了。
冉盈將那女子漸漸冰冷的身體緊緊抱住,恐懼地看向宇文泰:“我們怎么辦?”
宇文泰想起剛才鐵甲人提到的“主人”,他很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這個私礦場的事情不簡單。訓練有素的鐵甲人和秦州不翼而飛的賑災糧,都讓他有一種額頭上冒冷汗的想法。
到了晚上,整個山谷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睡了,只有巡邏的鐵甲人來來回回地四下走動。
宇文泰和冉盈雖又累又餓,筋疲力盡,卻怎么也睡不著。
宇文泰心里焦慮,不知道莫那婁他們能不能找到這里,只怕冉盈撐不了多久。
冉盈靠著他,忽然低聲說:“我白天看這個金礦極大,照礦洞的情況看,已經開采了有一段時間了?!?p> 宇文泰哼了一聲,說:“私采金礦,撞到我算他們倒霉?!?p> “更可恨的是利用和殘害無辜的災民?!比接p聲說。
宇文泰未說話。他征戰(zhàn)多年,所見慘事甚多。戰(zhàn)火燃燒之處,皆是一片焦土。那些被尸骨遮蔽的戰(zhàn)場,逗留著啄食尸體不肯離去的成群烏鴉,野狗因為食物充足而異常肥壯兇惡……這些災民的遭遇,只是這亂世的零星一點罷了。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冉盈默默想,她和子卿皆衣食富足,卻困囿于小兒女的情愛之中,就覺得天地不仁,所有人皆來負我。可是放眼這凄慘的人世間,有些人只是想要吃一碗飯,都要經歷如此慘無人道的悲劇。
世道不公啊,有些人糾結于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可是有些人,只是想要活下去,已經非常艱難。
子卿啊,你錯了,我們都錯了……
一瞬間,冉盈覺得自己身體里面,有一個一直糾纏不去的惡念,倏的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