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雪影城的夜晚總會下雪。一座城池沒有一絲燈火，綿延千萬里只一片潔白，朦朧中泛著清冷的色彩。
米蘭圣教堂在夜晚像一座雪堆積起來的寶塔。
我站在塔樓上，憑窗遠眺。窗子下方就是掛過曼殊菲尸體的圣教堂鐘表，就像倫敦的大笨鐘，又古樸又華麗。
圣教堂外的大雪彌漫了天地，點燃了白色的火焰把蒼穹燒的素凈，落下尸跡斑斑的雪白的災(zāi)劫，抑或沉重的緣分。
腳步聲響徹了塔樓的木制樓梯，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我的助手海格總喜歡炫耀他嶄新的靴子，每當經(jīng)過女人身邊時，他會昂首挺胸，把步子邁的很重，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氣樣子，假裝略微走在我前面，給別人造成我是他的跟班的假象。
為此，海格贏得了幾位貴婦人的親睞，偷雞摸狗幾次后，有意無意在我面前展示貴婦人送給他的錦織的手帕。他知道我不感興趣，但還是依然故我，很享受這個過程。
我總是戴著悲哀的眼神看他表演，出賣他的虛榮心和自卑，越是出賣的直擊靈魂，我越是能從中得到極大的樂趣，我也很享受這個過程，并在極其無聊的時候，這是我拿出來把玩的唯一故事。我覺得我跟他一樣卑鄙無恥，真有那么點一條賊船上的感覺。
我突然慈悲心腸，很溫柔的跟我的助手說話。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以至于他聽了以后很久都沒有適應(yīng)過來，話也不敢說。
親愛的海格先生，我說，作為我的助手你很失敗，但不可否認，你為我?guī)砹藰O大的樂趣，甚至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樂趣，我對此深表謝意。
我繼續(xù)說：很抱歉打攪了你跟情人的約會，因為至少在我看來，這事比約會更重要，你怎么看我不是很關(guān)心。很抱歉我說了實話，我想你能理解，因為我查出來黑衣人是怎樣在時間根本不允許的情況下，殺了赫本，殺了洛伊斯，殺了曼殊菲。
海格的呼吸很沉重，我知道他有心事。我倒不介意，所以接著說下去：以下是我的推理。
首先我要申明，我推理是完全正確的。黑衣人在15:00先殺了赫本，隨后換了火車15分鐘內(nèi)趕到蘇黎世幻城，在15:15刺傷洛伊斯；而且，他神不知鬼不覺出現(xiàn)在米蘭雪影城并且殺了曼殊菲，只不過，他故弄玄虛，讓人陷入了他布的陷阱。
請不要插嘴，讓我說下去。當然，你可能忍不住會問，黑衣人怎么可能在殺了赫本、洛伊斯之后10分鐘內(nèi)趕到米蘭雪影城殺人。這么問就對了，這是你的本性，就像狗愛啃骨頭，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所以，不要自卑，愚蠢的人不止你一個。黑衣人當然可以在短短的25分鐘內(nèi)去三個地方殺了三個人，因為黑衣人非常高明，可以在平行的時空里任意穿行，甚至可以改變時間。
聽起來很瘋狂，但事實確實是這樣的。你想笑是嗎？請不要讓你最卑微的愚蠢暴露的太徹底，相信我。聽完我說完，你不僅笑不出來，或許哭都哭不出來。黑衣人殺死赫本后，又殺了洛伊斯；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會認為，黑衣人沒有時間去米蘭雪影城殺了曼殊菲?？墒牵瑸槭裁礇]有人認為是先殺了曼殊菲呢？
是的，殺了曼殊菲就沒有時間去殺洛伊斯。我很贊同這種觀點，在這一點上我很能和愚蠢的人達成共識。我要說的是，但如果黑衣人殺了曼殊菲后并沒有去蘇黎世幻城殺洛伊斯，而是去了西雅圖夢城先殺了赫本呢？我知道此刻你的表情有多驚訝，請恕我冒昧，這種可以降低人的智商的表情，我很欣賞。
謝謝，這是正常人的反應(yīng)，如果你想說赫本被殺死在15:00，而曼殊菲被殺死在15:25，是不太正常的。所以我之前說過，黑衣人可以改變時間，回到未來去作案。我知道如果此刻卡門警探在場，一定很想理直氣壯的給我點顏色瞧?？赡阆脲e了，親愛的海格，我的助手，我并沒有瘋，我是這個世上最清醒的人。
黑衣人當然不可以改變時間，但是他可以改變時鐘。這句話非常刺激，我知道你被電到了，你應(yīng)該慶幸，沒有被雷劈到。不錯，黑衣人對米蘭圣教堂的時鐘做了手腳，將時間調(diào)快了50分鐘。曼殊菲真正被殺的時間是在14:35左右。警察趕到案發(fā)現(xiàn)場的時候，被害者已經(jīng)凍成冰人，尸體化開后，無法檢驗出準確的死亡時間。于是，曼殊菲被殺時間就成了修女杰西卡看到被殺現(xiàn)場時鐘所指的時間15:25。這也就是黑衣人為什么殺了曼殊菲后，將他的尸體掛在鐘表上的原因。所有的時間點連起來，也將成為指正黑衣人最有力的證據(jù)。
既然驗尸都無法知道曼殊菲死亡時間，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想說，這是一個時間布局非常精妙的連環(huán)殺人案，每個時間步驟都銜接緊湊，環(huán)環(huán)相扣。首先得從赫本被殺說起。我是14:50進入玫瑰莊園的，那個時候黑衣人必須潛入玫瑰莊園，因為我隨時會離開，他必須在我離開前采取行動嫁禍給我。所以他那個時候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赫本家別墅里了。
如果那個時候黑衣人在玫瑰莊園，那么他必須在殺死曼殊菲后趕在14:50到達西雅圖夢城做好準備。從米蘭雪影城到西雅圖夢成最快需要15分鐘趕到，也就是說他必須在14:35從米蘭雪影城坐上車。
你還記得曼殊菲到米蘭雪影城的時間嗎？13:55下火車，10分鐘后，也就是14:05在教堂祈禱，然后他去了塔樓，等候約他的人到來。當時神父聽到他說20分鐘后就會知道事實的真相。也就是說，黑衣人算準了，在14:25的時候到教堂跟他會面，并將他殺死。
你認為劫匪搶劫珠寶店與曼殊菲被殺在同一天是個巧合嗎？為什么劫匪搶了價值連城的鉆石后扔在了第十一大道一走了之？當然不是巧合，那只是黑衣人調(diào)虎離山的計策而已。14:05，典藏浮世繪珠寶店被搶劫，黑衣人將警察引入雪影城星羅棋布、錯綜復(fù)雜的第十一大道，那也將是他和警察博弈斗智的最理想地方——困住警察，拖延時間。
黑衣人既然約好14:25跟曼殊菲見面，那么他十分自信，能在20分鐘內(nèi)繞開警察的追捕，逃到教堂。這樣算，為了趕在14:50到達西雅圖夢城，黑衣人在從14:25到14:35大約10分鐘之內(nèi)，必須將已經(jīng)誘騙到圣教堂塔樓的曼殊菲騙到殺死，再用繩索將尸體掛在時鐘上。
黑衣人算準了修女杰西卡回到教堂的時間，利用的也恰到好處。杰西卡看到案發(fā)后去立即去報警，黑衣人乘機再將時間調(diào)回來?？梢姾谝氯藢@里非常熟悉，知道那天大雪覆蓋了整個米蘭雪影城，街道上不會有行人。米蘭圣教堂距離警署非常遠，再者，黑衣人已經(jīng)引開了全城警察，所以，等到警察來時，尸體已經(jīng)僵硬了。因為尸體被冰凍溶解后，無法知道準確的死亡時間。
然后黑衣人離開米蘭雪影城，趕去西雅圖夢城殺赫本，時間是15:00上下；再輾轉(zhuǎn)蘇黎世幻城殺洛伊斯，時間是大約是15:15。因此，我推斷曼殊菲的死亡時間是14:35左右。
海格居然沒有吭聲，自以為是的鼓掌致意。我透過紛紛擾擾的雪看見橫空穿過籬落，撲向北冰洋的和平鴿，揮動翅膀，畫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
我忽然意識到，鼓掌不是海格一向的作風。當我的懷疑被破空而來的風籠罩，我矯健的步子將會與我敏捷的軀干珠聯(lián)璧合，玩一個很有魅力的動作。我相信那將是我整個身體協(xié)調(diào)的天作之合，否則，我就沒命了。
刀鋒帶來的銳利的咆哮聲撕裂溫和的長空，炸響在我耳邊，雷鳴般攝人心魄。然后我的腿彎曲，起跳，身子躍起，凌空倒翻，就像我最愛的鴿子，輕靈曼妙的落在黑衣人的背后。他修長的刀刃像扶桑的武士刀，劈落在窗欞。于是，我看見，一片雪花分成兩瓣緩緩下落。
我的刀出鞘，寒如秋水的鋒芒忽隱忽現(xiàn)，握刀的手腕上有血水滴在地板上，啪，濺開一面勝放的曇花。
刀光在浮光掠影間疊加刀光，鋒芒在曇花一現(xiàn)間涉獵鋒芒。薄如蟬翼的刃交錯，開出燦爛的火樹銀花。清脆悅耳的聲音飛瀉，散落鬼魅的妙語箴言。
當黑衣人的青鋒劃過我偉岸的脊背，我的刀跌落，鏗鏘有聲。我張開雙臂飛撲向風雪漫卷的窗外。黑衣人驚詫的望著我詭異的舉動，刀尖凝滯在我的額頭，眼睜睜看著我縱身闖出了窗外，落下時雙手牢牢拽住了時鐘的指針。
我聽見呼嘯的風雪中，指針依舊不緊不慢走的泰然自若。錚，錚，指針的聲響像隆隆的戰(zhàn)車碾過我起伏的心臟。透過黑衣人詭譎的面具，我看到他邪惡的眼神火焰般縱橫以燎原之勢焚毀我所有的希望。
黑衣人陰森森的冷笑著，猛地舉起了刀。刀光飛彈而出，跳躍在蒼白的天幕里，演繹出最動人的畫面。
槍聲響徹云霄，驚起教堂尖頂?shù)陌坐?，撲騰著翅膀飛向滾滾如紅塵的大雪。我仰面望著天空，那一刻我的堅硬如鐵心有了剎那的動搖。
海格伸手將我拉上去，依舊一本正經(jīng)站在我跟前，莊嚴肅穆像對著耶穌懺悔，他說，對不起，先生，我來晚了。
當我站在塔樓里，看見黑衣人的額頭涌出的血液時，我又恢復(fù)了鐵石心腸。我說，躲在柱子后面很久了，發(fā)表一下觀看感言，我親愛的助手。海格低頭沉默著，不置可否，然后又抬起頭，說，先生，來晚了是我的錯。
我知道海格的臉皮之厚，那是無與倫比的，我也不跟他計較。
撕下黑衣人面具的那一瞬間，我滿意的笑了。這是我從五歲至今，二十年里第一次露出笑容。我記得愛麗絲曾說過，如果親愛的你笑了，天空將為你空出一片云朵。那一刻，我從未有過的想念愛麗絲。
黑衣人是赫本的大兒子、洛伊斯的丈夫、曼殊菲的哥哥，他就是圣蘭特。海格驚叫著，表現(xiàn)得很夸張，幾乎要跳起來，說，黑衣人是圣蘭特，兇手是圣蘭特！
我臉上的表情是我的助手不能理解的，我問他，現(xiàn)在是不是想通了所有的關(guān)鍵？
海格興奮起來立刻撇開紳士風度不要，又蹦又跳手舞足蹈，他盯著圣蘭特的尸體左看右看，突然——
他的興奮點猛地一落千丈，從珠穆朗瑪峰跌到馬里亞納海溝，并且，好像持槍的手也在顫抖，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說：黑衣……圣蘭特，他……左手拿著刀，那個嫁禍你的兇手，是……而圣蘭特是……
左撇子。我補充了一句。
海格的臉色突然變得很怪異，幾乎是驚叫起來：圣蘭特是左撇子，換句話說，他不是兇手！
我冷冷的說：當然，我很清楚，圣蘭特不是兇手。
海格開始惶恐不安，呼吸緊促起來，額頭開始滲出汗粒。
我說：15:05，恰巧那個時間出現(xiàn)在斯德哥爾兩條火車交叉點的人，有兩個，如果不是黑衣人，那兇手只可能是你！
海格好像聽到晴天霹靂，說話語無倫次，他說，你……你說，說什么？我……去斯德哥爾站……
他忽然用槍指著我，紅著眼睛說：是你讓我去斯德哥爾站接頭的！
我說：是我派你去的。
海格搖著頭，好像難以置信，顫抖著說：兇……兇手，是……你？圣蘭特根本就不知道你會……會去殺洛伊斯，所以，在斯德哥爾站橋洞里刺傷我的人，就是你！殺死赫本伯爵，你是踩著第一次離開的腳印離開的……對，這是唯一的可能，那幅畫……活埋皇室貴胄的畫，是你畫的！我……我在荒郊野外找到你，那個時候……你等雪停后取掉繩索，是15:25，乘火車回來，用了30分鐘，所以，我在荒郊雪地找到你的時候，你剛剛回來，時間是15:55。對，對嗎？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回答干脆利索：你終于聰明了一回，我的助手，這種結(jié)局我很抱歉。我這么做只有一個目的——
海格不等我說完，就慌慌張張搶著問：什……什么目的？
嫁禍給你！我說出這句憋在我心里幾乎憋出心肌梗塞的話，突然特別舒暢，好像人生又有了新的意義。
海格顫抖著問：怎……怎么嫁禍給我？
這是我最得意的時候。
我說：首先，赫本的死，我讓警察相信是有人嫁禍給我，這個人右撇子，對我了如指掌，這個人會是誰？其次，洛伊斯被殺，兇手必須在15:05出現(xiàn)在斯德哥爾站唯一連接兩列火車的橋洞，恰巧你在那個時間出現(xiàn)在那個地點，并被黑衣人刺傷。最后，曼殊菲死在米蘭圣教堂里，需要一個非常熟悉米蘭雪影城，甚至熟悉米蘭圣教堂的人做手腳，而你，就是最佳人選，在米蘭雪影城長大，在圣教堂撞鐘。三個線索連在一起，如果兇手不是黑衣人，只能是你。我飛鴿傳書給卡門警探，告訴他黑衣人是左撇子，然后他趕來看到你的尸體和赫本家唯一活著兒子的尸體躺在這里，殺死他的槍上在你手上，那么，他會怎么想呢？
這是我有生以來，對海格說話最真心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海格很恐慌，問：會……怎么想？圣蘭特扮成黑衣人要殺我給他家人報仇？你并不是打不過黑衣人，而是假裝不敵，借我的手殺了圣蘭特？
寒風的呼嘯聲破空而來，從塔樓窗口凌厲的獵殺室內(nèi)的溫度，空氣眼看要凝結(jié)成冰，可是海格的額頭汗往下淌，他問：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你殺人手法高明，誰也查不出來，沒必要嫁禍給我。
我冷冰冰的回答：如果我不這么做，就無法引出黑衣人，赫本的大兒子圣蘭特，因為他不可能知道我才是兇手。所以我必須這么做，我必須殺死他。
海格握著手槍的手顫抖，最終開槍了。子彈呢？
我當時抬頭望著塔樓窗外蒼白的天空，仰面觸摸冬日凜冽的月光，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我一直喜歡抬頭仰望著天空，那個時候我能聽到和平鴿撲騰翅膀的聲音。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但我已經(jīng)飛過。我確實已經(jīng)飛過，但是絕對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子彈是我上膛的。
說完我走到海格身邊，動作絕對敏捷，把刀刺進了他的心口。凄美的血漫過鋒利的刀刃，濺了一地，開出一朵朵花。我記得我說過，有一天，到了我不得不殺死他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會心慈手軟。我真的一點都不會心慈手軟。
我轉(zhuǎn)過身離開，聽到海格倒下的聲音，從他的胸腔里擠出在世上最后一沓濕漉漉的詞語“你……兇手……”，徹底與這個世界隔絕，寂然無聲。
兇手！這個詞讓我有最奇妙的快感，我說過，我確實已經(jīng)飛過，但絕對沒有留下一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