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伯好!”
林清見禮,聲音有些抑制不住的顫抖,極力掩下了恨意與疑惑。
她年幼時見過董伯平數(shù)面,沒什么深刻印象,也無特別好感,但是以前聽父親講過董伯平為人,說他雖非國之棟梁君子中的佼佼者,卻也是個難得磊落且重情的人。
若是她開口問,他會隱瞞嗎?雖說他也是受人脅迫,但到底是關(guān)聯(lián)著頭上烏紗……
神思紛亂,由是想著,她竟沒有留意到董伯平臉上的震驚。
此刻她并未戴冪籬,一張明媚與清麗并存的臉,就這樣一覽無余地落入董伯平眼里。
倒是晚一步進(jìn)來的顧五,一眼看到董伯平正直直地盯著林清臉上,當(dāng)下便有些不悅。
他急匆匆往前走了幾大步,擋在林清身前,擋住了董伯平視線。
微微欠身拱了拱手,語氣淡然道:“董大人,晚輩這次是來問,數(shù)年前,巡鹽御史林湖彥大人的夫人,甄夫人之死,究竟是誰暗中下的毒手?”
此語一出,如同驚天之雷,震得董伯平連連后退。
是誰?究竟是誰?
眼前的少女,這同樣的眉目與神韻,難道是巧合?
董伯平似乎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慢慢平復(fù)震驚而又不安的心緒。
他沒有直接回答顧五的問題,只是神色謙和地看向林清,問道:“這位姑娘是哪位府上?”
林清勉強扯出一絲笑意,耐著性子回道:“巡鹽御史林湖彥是我父親?!?p> 至此,董伯平眼中的疑云才終于散盡。
果然是她的女兒!
“倒比你母親那時要聰明不少,說說看,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他坐回琴桌前,緩緩按琴,音調(diào)滯澀,似苦如怨。
林清也不繞彎子,索性將此來目的直接和盤托出。
她相信父親對人的判斷不會有錯,心中仍是期待著眼前這個溫和儒雅的人,可以良心發(fā)現(xiàn),告訴她母親被毒害背后的真相。
董伯平聽后,搖頭苦笑。
“有時候,真相不一定對所有人都是好事。你一個柔弱小姑娘,如今代父掌家,還要辛苦撫育幼弟。即便知道了個中曲折,卻又能如何,只是徒增煩惱。”
他這話倒是真摯,但林清卻是聽得急紅了眼。
她霍然怒目,冷聲道:“世伯錯了,為人子者,深受父母養(yǎng)育大恩,倘若明知母親被毒害身亡而不能使之真相大白,倘若身負(fù)殺母之仇而不聞不報,豈非枉為人子?!”
“今日世伯若是不肯如實相告,那也莫怪小女不擇手段?!?p> 想來她近些時日的“劣跡斑斑”,這位平江府知州大人已是悉數(shù)知曉。
不尊長輩,心狠手辣,不顧閨閣清譽,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如此種種……
“能勞動大長公主過府為你撐腰,能請到鄧通判為你親斷家務(wù)事,林大人有女如此,著實令人羨慕!”
林清不知,董伯平所羨慕的不是林大人有個這樣厲害的女兒。
他所羨慕的,是林清雖是閨閣小女兒卻可以活得這般恣意妄為,而他半生郁郁從始至終都不敢放手去爭去搏。
他長嘆了一口氣,手中琴聲幽咽而止。
“罷了,該來的,一樣也逃不脫?!?p> 他端起琴桌上的一杯茶,一飲而盡。緩緩站起來,鄭重地理了理衣衫。
“那時候我被迫無奈,也是私心為了我那兩個孩兒的性命和前程,不得已安插人在林府伺機下毒?!?p> 他眼神中滿是歉疚,語聲里卻沒有半分后悔,他已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可以如此坦然面對了。
“許氏沒有理由毒害你母親,亦沒有這樣的深沉心機。她隨我來此地之前,都不曾見過你的母親,便是來了之后,她與你母親也只有數(shù)面之緣,且從未有過齟齬。不僅是我不知最初有此動機者是誰,就連許氏也不知是誰,她亦是受迫于他的父親。”
世家權(quán)貴的子女,有時遠(yuǎn)不如平頭百姓人家,溫馨親情只是浮云表面,關(guān)鍵時刻不是淪為家族棋子工具就是被涼薄拋棄。
林清猛地咳嗽了起來,臉色忽地慘白。
倘若連迫人下毒的許氏與親自下毒的董伯平都不知真正要毒害母親之人是誰,那這世上究竟還有何人知道?那背后藏著的真兇,究竟是怎樣的身份?
她越思慮越覺得冷汗涔涔,母親那樣與世無爭且很少應(yīng)酬交際的人,怎么會沾上這樣心思縝密且心狠手辣的仇家?
“你又如何作保,許氏一定不知?!”
林清忍著怒氣與恨意,沉聲問道。
董伯平苦笑著長嘆了一聲,并未回答。
一旁的顧五看了看臉色蒼白的少女,轉(zhuǎn)頭急催道:“董大人精明能干,有人迫你殺人放毒,你竟然都不查清楚背后來龍去脈么?再說尊夫人,既是許家萬金油指使,難道不曾露出過只言片語?”
這話說的不錯,董伯平不是寒門出身,且在官場浸淫多年,豈是隨便一個權(quán)貴便能拿捏住被迫做出有違君子之道的事情來。這背后定有不為人知的巨大隱秘,不是他董伯平不知道,只是他不肯說。
林清感激地沖顧五點了點頭。
“殺人償命,既然董大人不愿供出背后之人,那就休怪小女心狠了?!?p> 顧五道:“林大人雖鮮少結(jié)交權(quán)貴,但今上卻是十分愛重,御史臺鑒那幫清流君子,可都是他的學(xué)生,董大人不顧自己官聲性命也就罷了,但好歹想想您一直愛護(hù)有加的小公子,他將來能不能有一個光明的前程,這可是頂頂要緊的事!”
董伯平臉上神色一下變得頹然凄惶起來,他眼中噙著淚,從恐懼轉(zhuǎn)而漸漸無光。
“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董某亦從未有一日忘記,自己這雙手曾沾滿無辜鮮血?!?p> 他顫抖著攤開一雙手,仿佛看著什么森然可怖之物。
“沒錯,我已經(jīng)偷生數(shù)年,將兒女看顧了這般大。但是董某愧對林大人曾經(jīng)的赤城信任,亦對不住林姑娘,累你年幼失怙?!?p> 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此時董伯平卻再也忍不住,他淚眼婆娑,悲愴地望著白紗簾外,越發(fā)緊湊的風(fēng)雨之聲似千軍萬馬踏碎他的心田。
“董某有愧,但董某無悔。”
此言一落地,天空便閃起一道驚雷。
林清嚇得一個激靈,幾乎縮到身旁的顧五懷里。
冬天的驚雷,這樣毫無征兆地落下,實在太可怕了些。
“董大人?。?!”
顧五不自覺伸手將林清攬住的瞬間,忽地雙瞳緊縮,驚呼了一聲。
林清聽到他的聲音,便想扭頭看向董伯平。
但顧五卻將她死死地箍住不放開,生怕她看到那血傾如柱的慘怖畫面。
——董伯平,自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