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兩界山。
兩界山本是洪武與賀蘭的交界地。六十年滄海桑田,四場山河局較量下,此地已經(jīng)被劃入賀蘭中腹。
這座山分為兩峰,南北二峰皆孤立筆直,山壁陡峭卻整齊平坦,像是原本一座山被刀劈成兩半。然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六十年前賀蘭武神為抵抗洪武入侵,以一人之力將整座山一分為二。兩峰之間設下棋盤,擺開山河之局。以天下各州為籌碼,天地武人為棋子,開始了兩國近百年的爭鋒。
如今北峰之上,有一人臨風而立,煙云繚繞間仿佛出塵謫仙。他望著不遠處同樣半身隱入云海的南峰,不禁俯首下看,茫茫白氣中,一個方方正正的平坦廣場橫亙兩峰之間,廣場上刀劍痕跡縱橫交錯,星羅密布下赫然形成一方棋盤。棋盤下方,就是萬丈深淵,一眼難以望盡。
雖是早春,男子仍是錦帽貂裘,身材單薄,臉上略顯病容。低頭看了這等神跡,他下意識的緊了緊衣領(lǐng)。感慨道:“武神當真不愧一個神字。獨立抵擋洪武七十萬鐵騎已是天下無雙。單掌裂山更是匪夷所思。前人手段高山仰止,今后萬年恐怕也難以見到了?!?p> 他身后的身著銀色狐裘的少女對這些景象毫無興趣,手背在后面,百無聊賴地踢著小石子,撒嬌道:“元神機,我餓了?!?p> 元神機無奈道:“我說話時就不能認真的聽嗎?說過多少次,要叫我少爺或者流主。”
狐裘少女往地上一蹲,兩手托著下巴漫不經(jīng)心道:“我又不是夜猿部族人,也不是黑龍衛(wèi)的飛騎。更加不像那個母熊和柳枝一樣犯花癡。講真,你憑什么命令我?”
元神機答道:“我管你飯。”
“唔...”狐裘少女語塞,認輸般雙手抱頭,顯然在食欲與尊嚴面前,她更屈服于前者,不甘道:“少爺?!?p> 元神機滿意的點頭,繼續(xù)向山崖之下凝視,“認真看。你也是習武之人,難道目睹武神遺跡,心里就沒有半點波瀾嗎?”
狐裘少女無所謂道:“沒有。我覺得相比于劈山,武神力敵七十萬大軍更加震撼人心一些。”
元神機笑了起來,似乎在取笑少女的無知:“七十萬大軍又不能一起沖上去對付一個人。武神占據(jù)要道,一夫當關(guān),雖然艱難,但相對于劈山可容易太多?!?p> 狐裘少女不服氣道:“哪里容易了?那可是七十萬人!就算一人一口唾沫——你這輩子也不渴了。”
這番話惡心得元神機直泛酸水,他背過身不去看少女,伸手點指著兩峰間的深淵道:“你看這山有多高?”
狐裘少女回憶自己登山的經(jīng)歷,答道:“幾百丈總是有的。”
元神機道:“幾百丈高山那僅是大地表面你能看到的高度。山乃天下最穩(wěn)重之物,聚土堆石,厚積薄發(fā)。扎根地底的規(guī)模博大得超出你的想象。往往萬丈根基才能拔起百丈高峰。你瞧這山淵有多深?”
狐裘少女不耐煩的跳起,湊近往下觀瞧,云霧下,深淵漆黑一片,難以望斷。她若有所思道:“不止百丈,你是說武神把山峰帶地基全部劈斷了?”
“正是?!痹駲C孺子可教的點頭道,“一掌之下,氣勁直透地底深處,硬生生改變兩界山地貌形成千丈深淵。這等威能,難道不值得你敬仰嗎?”
狐裘少女敷衍道:“哇。好厲害。我們什么時候下山?”
元神機再度無奈,提醒道:“我們是在等人?!?p> 狐裘少女抱怨道:“等人就約一個酒樓等不行嗎?有吃有喝舒舒服服的。為什么非要跑到這種又高又冷的地方來?”
元神機道:“因為...這樣更顯出我的格調(diào)和風度。”
狐裘少女白眼道:“活該病怏怏的?!?p> 元神機掩面,哄道:“好了。別那么無精打采。我們來下棋吧?!?p> 狐裘少女不情愿道:“不是說好了每天三手嗎?”
元神機討好道:“因為你無聊呀?”
狐裘少女懶洋洋的蹲下,無精打采道:“走到哪兒了?”
元神機道:“第二百零九手,黑子十三,十四?!?p> “哦。拿到我了?!焙蒙倥肓讼耄f道,“白子七,十三?!?p> 元神機沉吟道:“六,十五。”
狐裘少女抬眼望他,說道:“十九,六。”
元神機輕咦一聲,似乎少女這步棋走得甚妙,不禁沉思起來。
兩人雖在山河局現(xiàn)場,下的卻是縱橫十九道的圍棋,看數(shù)目已上百手,也不知究竟下了多少時日。
元神機臨風思索良久,終于想通,欣喜道:“十,四?!?p> 這回輪到狐裘少女沉默,她索性坐在地上,雙臂抱膝,開始認真思考起來。
元神機想出言提醒少女,坐在地上會臟了衣服,更會顯得人缺乏教養(yǎng)。但他了解少女習慣,如果此刻出聲打擾,一定沒有好結(jié)果。只得在旁干瞧著難受,想說話又不敢說。
山道上微風吹動,遠處一片蒼翠中,一襲紅影緩緩出現(xiàn)。走得近了才看清,來者是個錦衣少年。他皮膚白皙,模樣俊秀,衣服上紋了巨大的飛焰,看上去赤紅一片,真如火焰升騰。腰間配著一柄長劍,那劍柄劍鞘全是黃金打造,鑲嵌象牙白玉,陽光照射下閃爍出萬點金光。說是武器更精致的像一件藝術(shù)品。
元神機也看到了那把劍,他的心里也有這般感慨。但他知道,這柄劍雖然不像殺人兵器,但卻比大多數(shù)兵器都要可怕得多。整個賀蘭沒有人敢輕視這柄劍與它秀氣的主人。
因為這柄劍叫做日照龍鱗,北域賀蘭所有人都知道,日照龍鱗是火狐部四公子的佩劍。
四公子名叫金無有,他還有個名字,北域雙刀四劍之一,萬點金無有。
金無有見到元神機,神色稍稍舒緩,從袖中取出絹絲手帕,慢慢在白凈的臉上擦拭。皺眉道:“見面就見面,何必特地約在此地。矯揉造作。”
他說話語氣輕柔斯文,比尋常的大家閨秀還要秀氣三分。元神機笑道:“明明沒有汗卻要擦臉。彼此彼此。”
兩人相視,會心一笑。賀蘭西南三部,火狐、夜猿、雪熊同氣連枝。金無有乃火狐金家的老幺,元神機是夜猿元氏的少主,兩人是從小便熟識的朋友,說起話來也沒有絲毫忌諱。
金無有仔細用手絹擦臉,小心疊好收入袖中,這才慢條斯理道:“把我約到這里是有何事?還請長話短說,我尚有事要辦。”
“我聽你三姐回家了,揚言要你替她報仇?”
金無有也不隱瞞,說道:“那個廢材金景顏被抄家流放,本是件稱我心意的好事??上慵热婚_口,我這個做小弟的不能不替他出氣?!?p> “把金景顏送入大牢的是我?guī)熥?,你要如何報仇??p> 金無有道:“下令的是仇斯年,阜平劫獄的主犯卻有兩人。”
元神機冷笑道:“明明是師尊針對火狐部的手段。卻找小角色報復嗎?”
金無有也無奈道:“月虎部的老奴掌握黑龍衛(wèi),又有蒙歸元保護。天下間誰還能動得了他?但火狐的面子也總得找回來?!?p> 元神機點頭道:“看來我約你出來是沒錯了?!?p> 金無有道:“要我做什么?”
元神機悠悠道:“阜平劫獄,主犯是小天火柯一塵與費九關(guān)。你要替你三姐報仇,那個費九關(guān)隨你處置??煽乱粔m得給我留下。”
金無有奇道:“此人與你有舊?”
元神機搖頭道:“素不相識。可聽說,他在阜平贏了我?guī)熥鹨皇?。從黑龍衛(wèi)正副軍首的手里逃出生路?!?p> 他說著眼中發(fā)亮。像是頑童見到了心儀的玩具般熱切。金無有知他素來自負,平生只佩服那月虎部老奴仇斯年一人。如今突然冒出一個柯一塵,難怪他會想要較量一二。
元神機嘆道:“我得到消息后本想立即動身去會一會那柯一塵。只可惜倚晴樓這檔子事近在眼前。族里也多有催促。只好忙完了這陣再去尋他了。無論如何,你定要把此人留給我?!?p> “答應了。”金無有爽快點頭,心知那個叫柯一塵的倒霉鬼落到元神機手里斷然不可能再有生機,他的那份仇也算是報了。他想了想又道:“倚晴樓之事我也有所耳聞。黑龍衛(wèi)派你和辛青前輩前往。此時若成,足以重創(chuàng)倚晴樓?!?p> 元神機微微一笑,神色倨傲道:“重創(chuàng)未免太淺,燕云城如鯁在喉這么多年,難道真當我賀蘭沒本事把他咽下去嗎?”
金無有若有所思,認真道:“拔去倚晴樓,等若斷了那月虎老奴的一臂。不怕觸怒老奴嗎?”
元神機笑道:“我敬師尊,但我也是夜猿的少主。況且...師尊他老人家年紀也不小了,有些事也不該他操勞了?!?p> “我明白了?!苯馃o有按住腰間金劍,眺望遠方蒼黛,悠然神往道,“阿姐囑咐過,你有需要火狐部當鼎力相助。不論是天寒有雪還是倚晴樓雙宗,金無有都想一較高下!”
“閉嘴!”
一聲清吒打斷兩人談話。一直在旁冥思苦想的狐裘少女受不了兩人聒噪,怒目道:“嘰嘰喳喳吵死了!”
元神機立即聽話的閉上嘴巴。金無有撇了一眼少女,搖頭道:“還是老樣子,南豹北人家真是缺乏教養(yǎng)?!?p> 狐裘少女哼道:“叫你閉嘴你不聽,娘娘腔聽不懂人話嗎?”
金無有一滯,微微瞇起眼睛盯著少女,慢慢把手絹收入懷中。狐裘少女也不甘示弱,挑釁的回瞪過去,道:“看什么看,要回去找媽媽?”
氣氛驟然凝重,兩人一站一坐,瞪著彼此相互較勁,空氣中仿佛有噼啪火星。此時的元神機已經(jīng)悄然離開懸崖邊,遠離兩人足有百步之遙。
倏然間金光一閃,火紅的衣衫猛地消失,金無有瞬息出現(xiàn)在少女面前。幾乎同一時間,少女胳膊撐地一個跟頭后翻。鏘然一聲,金劍連鞘插在少女原本的位置。狐裘少女完全無視慣性,凌空翻身一腳踢向金無有秀氣的臉。金無有擰腕,金光如電般回馳,那鑲著珍珠的錦鞋正踩在金鞘之上。
少女微一借力,如猿猴般靈動翻轉(zhuǎn),輕巧落在地上。金無有也把劍收回腰間。少女挑眉道:“娘娘腔,可是你先動手的。”
金無有也微笑道:“一年不見。讓我瞧瞧你那小拳頭可有長進?!?p> 少女冷笑,活動了一下手腕,一捏拳,五指如炒豆般噼啪作響:“本姑娘的小粉拳怕你承受不了?!?p> 她身子微微躬下,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右拳收到腰間。全身蓄力。足下山石咔嚓作響,清晰的出現(xiàn)細密裂紋。金無有也握住金劍,腰間日照龍鱗發(fā)出一聲清鳴,鏘然出鞘半寸。
元神機見兩人即將動真格,略作思索,再度后退百步。遠遠眺望。
正當兩人氣勢醞釀達到頂峰,快要一觸即發(fā)時。少女猛地一顫,臉上滿是明悟,呀得一聲跳起,驚得金無有持劍的手下意識一個哆嗦。
“我想出來了!”
少女恍然道。
“我想出來了,想出來了!”
她眉開眼笑,手舞足蹈,渾然不顧擺著架勢的金無有,一溜小跑沖到元神機面前。喊道:“十,二。”
元神機一愣,皺著眉頭苦思半晌,竟想不出解法,不悅道:“雙奚,你這樣打了一半收手,是很不道德的。”
雙奚見元神機一時解不出,得意的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朝金無有道:“姑娘現(xiàn)在高興,就饒過你。”
金無有收劍入鞘,哼道:“同樣的話,改成少爺原數(shù)奉還?!?p> 雙奚沖金無有吐舌道:“呸——金小四,胡吹大氣。姑娘什么時候要你饒了?”
金無有淡然一笑,表示自己不跟小丫頭一般見識,轉(zhuǎn)而對元神機道:“你需要多少戰(zhàn)力?!?p> 元神機答道:“我手中的黑龍衛(wèi)皆是我部精銳,屆時雪熊也會派遣族人助我。再加上阿雙和辛青前輩,戰(zhàn)力已足夠。但為保十拿九穩(wěn),還需你傳訊族中,多帶些人手?!?p> 金無有哦了一聲,饒有興致道:“雙刀四劍,能來幾人?”
元神機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元神機人緣不好,恐怕只有你與柔奴肯出面助我?!?p> 金無有了然點頭,倨傲道:“無妨。有我二人便已足夠?!?p> 雙奚躲在元神機身后吐槽道:“一只愛裝腔作勢的狐貍,一只犯花癡的母熊。哪里足夠了?”
金無有深吸一口氣,狠狠把怒氣咽下,故作平靜道:“等雙刀四劍中有北人名號,再說這句話吧?!?p> 雙奚又朝他做了個鬼臉,“娘娘腔。”
金無有哼地冷笑:“南豹棄女?!?p> 雙奚藏在元神機身后小聲道:“裝逼犯?!?p> 金無有氣得直哆嗦,忍不住握住劍柄又放開。沖元神機怒目道:“管好這個瘋丫頭!”一甩衣袖,飄然離去。
元神機干咳一聲,板起臉道:“聽到?jīng)]有。你老這么沒規(guī)矩,大家都會怪到我的頭上。少爺我威信何在?”
雙奚白了元神機一眼,反駁道:“那一手你想出來沒有?”
元神機啞口無言,尷尬掩面。
雙奚得意道:“我餓了,我們下山吧?!?p> 元神機勢弱一籌,支吾答應。